第二日,天刚亮陶青豫便上山来接谢婉夕。谢婉夕含泪拜别盲婆婆,便与陶青豫一起下山去了。山下早就等着一辆小小的马车。那老者已经等候多时,此时见两人下山了,便扬鞭起程。
谢婉夕第一次跟人一起下山,难免拘谨,心中有满腹的疑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低了头,愣愣地看着自己的鞋尖。那是她自己纳的鞋子,谢婉夕不善女红,所以手工粗糙。只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爱美,她在鞋尖上绣了两朵小小的花。在这外表其貌不扬但是内里奢华至极的马车中,她的鞋,她的衣着,她的人,都显得极为突兀,格格不入。谢婉夕看着自己的鞋子,说不出为什么,只是觉得浑身不自在,脸越来越红,想把脚缩在裙子下面,她紧紧地握拳,不让自己发抖,低头,再低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陶青豫把她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睛里,可是他什么都不问,什么也不说,只那样静静地坐着,不露声色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不过还是个孩子,可是等到他和她回到家中,这个局促的、平凡的孩子,就将变为陶家最尊贵的人,言语谈笑间,可以兴一邦,可以灭一国。想到这儿,他不禁为谢婉夕担心起来,这样通透如水晶的人儿,可能,可能再也不会真心的笑了吧?这样想着,心绪便有些不宁。
一时间,车厢中安静的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缓慢悠长。车厢外马鞭在空中抽出短促的声响。谢婉夕撩起车帘,向外望去:道路蜿蜒向前,两旁碧草连天,明瑟如画。那时她还不知道,命中注定的人,无法逃避的事,都在前方等待,接踵而来。
离开自己居住了十六年的地方,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和一群陌生的人相处。如果说没有不安,没有疑惑,那是骗人的。谢婉夕不知道为什么时隔十六年陶家才派人来寻找自己,而且盲婆婆为什么不跟自己一起回家?小小的心中涌起浓烈的不安,心中再三思量,终于开口:“三哥。”声音细如蚊蚋。
“怎么?”含笑的声音,如他的人,永远温文,恰到好处。
“婉夕没去过宁晋,不知有什么忌讳。劳烦三哥先提点一声,免得回到家中惹人厌烦……”
陶青豫笑道:“妹妹这说的是哪里话?我们此行是回家去,不是做客。哪里会有什么忌讳?家里人又怎么会厌烦妹妹?妹妹多虑了。”
谢婉夕轻轻“哦”了一声,心中仍是不安,多虑?怎么能不多虑?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更何况这远亲隔着千里之遥,分跨两国,从未见过:“可都已经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才来找我呢?”
陶青豫叹了口气,这孩子心思细腻敏感,不如先把话说开,给她吃颗定心丸:“我知道妹妹心中怎么想,在担心什么。只是其中关节,此时此刻不好明说。等妹妹随我回到家中,自然就会明白。我只能说,妹妹真是陶家血脉,家中人一定会对妹妹好,不必担心。”
陶青豫既然这样说,谢婉夕便也不好再问:“那,不说我,说说家里人好不好?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家?”
陶青豫点头:“妹妹既然想知道,就听我慢慢讲来……”
龙裔陶家,只单凭这四个字,宁晋境中便无人敢抗。那是尊贵更凌驾于帝王血脉之上的血统,几百年来王朝更迭,陶家的地位却未损分毫。无冕之王,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家吧。陶家属地在江州,丰美富饶的好地方。因为陶家血统的特殊性,谁也不知道这一辈之中的传人会是哪一个。非要上一辈的族长过世之后,神兽蠹鋣才会认定下一任的家主。所以陶家的孩子没有正庶之分,男女之别,只按年龄大小排辈,从出生起就被抱到一处,一起教养的。陶家到定字辈已经传了三十七代,代代人才辈出。
“家主两年之前过世了,家中长辈还有老祖宗,四叔,五姨,六叔。剩下的都是我们的同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很是热闹,还有一些侄儿,妹妹见了便能认识。我就不赘言。”
谢婉夕一一把这些记在心中,忽然察觉陶青豫并没有提到自己,随口问道:“那三哥呢?三哥怎么没有提到自己的爹爹妈妈?”
陶青豫脸色微变,但很快就笑着说:“我是家主的长子,在家行三。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他微微垂下眼去,言辞简单,似乎并不愿意说得更多。这身份之事,一直是陶青豫心中的一根刺。他本不是陶家人,不过因为陶家家主陶定全夫妇对他家有恩,陶定全夫妇又常年无子,膝下只育有一女,父母就把七岁的他过继给陶家,行三。到今年已经是第十二个年头。
若是日后,谢婉夕与陶青豫相处日久,彼此熟悉,知道他的避讳,自然不会不知死活的去戳他的痛脚。可是他们此时不过前一天刚刚相认,谢婉夕对他的了解还不如对山中鸟兽的了解多,于是便接着说:“三哥原来是家主的儿子?那以后是不是就要继承家业呢?”
陶青豫顿了一下,若不是知道谢婉夕对自己养子的身份一无所知,他真的要怀疑婉夕说这番话是故意来气自己的了,可是面上还是扯出一个笑:“陶家遴选家主,自然不是父死子继,兄终弟及,而是有能者居之,由神兽来定夺。”
谢婉夕更加疑惑不解,神兽于这世间,和神仙一般,向来都是只闻其名,试问一个虚无缥缈的神兽如何辨别哪一位才是有能者?她刚想发问,却发现陶青豫脸色不好,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位哥哥是生气了,只是不知道自己怎么惹到他。肚子里的话也不敢说了,又低下头去,使劲揪着自己的衣带。
正在这时,马车一停,只听得昨天的那位老奴忠叔道:“三公子,天色已晚,公子与小姐也该休息一下了”。陶青豫却好似是松了口气,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今天看来是要宿在这城中了。妹妹想不想下车去走走?”
陶青豫看着谢婉夕神色,那样子分明是想的,可是那孩子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是觑着陶青豫自己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