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上官默没有想到,顾轩的这一趟远门真的足够“远”。“远”得直到三年之后,他才再次见到他——更准确地来说,是“他们”。
春夏更替,日升月落。三年后。
落梅庄中。恰是六月末,刚过小暑,却由于落梅庄背靠神山并不如山庄下的闷热。时辰是太阳初升,阳光还没有越过高山到达这里。四周的虫儿已经开始叫嚣起来,却并不十分惹人讨厌。晨雾尚未褪去,在薄薄的白色背景下,一切都朦胧得美丽。
在山庄门口迎接的是管家赵。
从山下阶梯上来的,修长身影,宝石蓝色的衣料似乎将周围的温度也一并吸收了去。只有在这样的一瞬间,赵会怀疑,那个总是带着温和如春天笑容的公子和眼前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走近了,便能看见顾轩脸上永远温和的笑,像是画上去的一般。
“辛苦你了,赵,其实不用特意来接我的。”顾轩很自然地递过手上的包袱,他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柔平缓,丝毫没有赶路应该有的疲惫。
赵点头没有说话。
路过倾心应该在的那个小苑,顾轩放慢了脚步。
“我离开的这三个月,她怎样?”不知何时悄然放低的声音,就像是怕吵醒了什么一样。
赵从顾轩身后走到与他并列的位置。
“倾心很聪明,半个月前就已经做完了公子交代的事。最近筹备的秋祭就等着公子回来商讨细节。这半个月就在乌棚和两只狼呆在一起。”赵意并没有压低声音,看着顾轩的脸补充一样说道,“——她现在也还在乌棚。”
本来等着他的公子继续前行回到自己的房中休息,顾轩却微笑着想了想,然后突兀地转身。
“你先回去罢。”
赵站在原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小庭院,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转身,向着与顾轩离开时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方向。
若严格说起来,乌棚其实在落梅庄很偏僻的一个角落。直接走过去,到底还是需要些时间的。只是顾轩没有注意到他脚下越变越快的步伐,和他弯弯的眼睛。
有三个月了吧。
顾轩摇摇头——真是够久的……呢。
来到乌棚前。雾气已经退去了,青草的香味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在乌棚周围的小花,让整个世界明媚了起来。
那间小屋早就容不下已经长得很大的两只狼了。因此在乌棚的一角铺了一些金黄的干稻草,两只狼便睡在这里。三个月前他离开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已经长到站起来和倾心差不多高了。一个矫健一个敏捷,还有金色的眼眸,龇牙的时候露出尖利的牙齿。看上去比小时候更加凶狠了。事实也是,除了倾心,谁也不敢接近它们。——就连给它们喂食的巧儿也只是趁它们不在的时候快速地将大块大块的生肉丢进食槽然后飞一般地溜走了。不过好在不用经常给它们喂食,自从它们第一次从后山里叼回一只野鸡后。
它们原本银色的毛也逐渐蜕变成漂亮的灰色,雄的那只从嘴巴到腹部是白色的,“若是个男子一定是个祸国殃民的美男子”——倾心曾经这样说,尽管他对于她这个“祸国殃民”的用法嗤之以鼻。
顾轩轻轻地放慢每一步,绕着乌棚走。
同时,卧在干草堆上的公狼耳朵警惕地动了动。它眼珠一转,半睁开眼眸瞥向细碎的声音发出的地方。接着淡漠地闭上眼,呼吸均匀,好像根本不打算理睬声音的发出者。
顾轩在看见眼前的画面时,偏了头,脸上的笑意深了。
干稻草上,睡着的不只是两匹狼。那个侧身睡在最边上,身着与狼毛颜色差不多的灰色便服的女子,分明就是倾心。她枕着自己的胳膊,像两只狼一样蜷缩着。睡在中间母狼的尾巴横搭在她的腰上。她面容平静,肩膀随着呼吸有规律的起伏。乌黑的长发散在金黄的稻草上。她不喜欢束发。
好像,他不在的时候,他们的感情越发地好了呢。
似乎不满到有人这样近的打量,公狼站了起来,金色如琥珀一般的眼眸与顾轩对视着。顾轩只是微笑。接着母狼醒了。
踩得干草发出“刺啦”的声音。
倾心翻了个身,发丝间沾了一两根稻草。
顾轩很认真地犹豫要不要叫醒她。最后的结果是他跨进栅栏,接着睡在了两只狼刚刚睡着的位置。他仰躺着,半睁着眼看着还不算亮的天空。鼻息间是稻草的香味。
周围是虫儿的叫声,接着是两只狼轻巧的脚步越来越远,他甚至可以听见它们的爪子划过青草的声音,接着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鸡叫。
困意会传染。
接着他便觉得一切的声音都渐渐远去,很远很远,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然后漆黑一片。
他睡着了。
倾心坐起来的第一个反应便是她的手指碰到了不属于她自己的衣料。她睡眼朦胧地看过去,便见到仰躺着呼吸安静的男子。她触电一般收回手,快速地眨眼。
什么什么?两只狼变成人类了?难道我收养的不是狼而是狼妖?
接着她觉得为什么这个“狼妖”长得如此面熟。
连头发都是金色的……
接着她发现,那不是“狼妖”,是顾轩。她了然地点头,恍然大悟一般——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两只狼只变成了一个人而不是一男一女两个。
轻手轻脚使得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慢得夸张。她准备先回去换身衣服。
她站起来,迈出脚的一瞬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自己身上的外衣脱了下来。然后轻轻地盖在顾轩身上。
他的脸很平静,没有弯弯的眼睛,没有上扬的嘴角。只是安静地睡着。可是,就是给人一种,他睡得很好的感觉。
她笑了笑。走了。
于此同时,在秦王府里。
是那个湖中的亭子里。一个小巧的身影熟练地甩出竹竿,利索地坐下来。却不坐在凳子上,只是坐在边缘的地上。小腿一晃一晃的,只差一些就碰到水面。两条垂在肩上的辫子很精神,像是猫咪的耳朵一样跟着她摇晃的节奏一动一动的。她打了个呵欠,接着伸了伸懒腰。
安顿下来以后,她就从放在身边的小包里开始掏东西出来,一边吃,一边摇晃着小腿。
这个时候,秦溯洵才刚起床。一番洗漱,然后用过早餐之后便想带那个人出去转转。毕竟,他们已经回来了一个多月,他却一直有事。再拖下去大概她要闹翻了。
却没想到在湖心小亭发现了她。
这丫头,不知道掉了多久的鱼,居然靠在柱子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让他想到毛茸茸的小猫。
他脚下才一动,她就醒了。
马上就来了精神。几乎是扔了鱼竿直接跳起来,拉着他宽大的袖子。这种闷热的天气,只有这样的布料穿起来比较舒服。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再看看被她扯着的袖子。
她扁扁嘴,收回手。绕到秦溯洵面前:“诶诶??你今天怎么没有出门哪??”眼神里满是期待。
“管家说,这里的鱼都快被你钓光了?”秦溯洵瞥见地上青色的鱼竿和旁边空荡荡的竹篓,“你就不应该叫‘小鱼儿’,你该改名叫‘专吃小鱼儿’。”
“哎呀呀,我都快闷死啦~”朱鱼囔囔着,“不就几只鱼嘛,养着不吃这湖那么小装不下怎么办嘛?”
“早就和你说了,是你偏要从北栾跟过来的。”
“那是你欠我的啊~”她理所当然地说。
秦溯洵无奈,他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来的精神,每天都神采奕奕地,似乎不知疲倦。
“罢了,你回去换身衣服,我们出去走走。”
听见秦溯洵这么说,朱鱼高兴地简直跳起来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似乎已经看见无数的食物,新奇的玩意儿,和人群。
“嗯嗯嗯。”
倾心梳洗完毕,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被咬了一口的包子,一只手里端着一个放满了包子的盘子去找赵。
路上遇见了香颂。
这个女孩儿比倾心大上几个月,是个很温柔的人。
“香颂!早啊,吃包子吗?”
“不早了。”说着拿过一个包子。
倾心甚至还来不及收回手,看着包子被对方拿去:“那你还吃!”
香颂咬着包子摆摆手。
倾心到书房的时候,顾轩已经坐在那里了。他微笑着抬头看她。盘子里的包子还剩下两个。
“咦?你好快啊——”倾心示意顾轩吃包子。
“阳光太耀眼,就回来了啊。”顾轩想起他醒来的时候,身上披着的那件灰色的外衣。就是他看见,睡着的倾心穿着的那件。
“你怎么都不叫醒我哪?”顾轩说着,拿起盘子中的一个包子。
倾心拿了剩下的一个:“如果不是很累,你这种人怎么会再那种地方睡着啊。”她翻了翻堆在桌角的一叠本子,从中抽了一本出来放在顾轩面前。
“这个是我昨天核对的账本,你要不要看看?”
“顾倾心你要累死我吗?”顾轩眯着眼睛笑着说,伸手接过了蓝色封皮的账本。
倾心撅了撅嘴喃喃道:“我以为你很精神……”说着凑到顾轩的头边上一起看。
顾轩翻得速度很快,但却惊人地眼尖。许多细小得连倾心都没有看到的漏洞他总是能忽然就指出来。这也是为什么倾心要和他一起看自己整理的账本。于其说是讨论,她此刻的心情更加像是被老师面批作业的学生。
也因此,倾心的错误越来越少,近半年来,几乎找不到什么漏洞了。
顾轩的指尖停留在一页涂改得比较多的纸上。
“这里是怎么回事?”顾轩笑着说。
“嗯?没什么啊?怎么了?”倾心眼珠子一转,无辜地说。
顾轩缓缓放下手上的账本,蜷起手指。倾心以为他又要拍拍她的头。
“嘣”地一声,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脑袋里的回响。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他弹了一个脑瓜镚儿。
“快说。”
倾心悻悻地点头:“是不是跟你太熟了所以都完全骗不了你啊……”
倾心拿过账本,仔细研究,也没看出来什么异常。
“心字楼的连掌柜半个月前回她的家乡养老了。”
“嗯。新掌柜是谁?”
倾心放下账本,看着顾轩,眉眼含笑如一波春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