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到,人间桃花盛开,万物争妍。
今天,是三月初三,京郊桃源深处,游人如织,人声鼎沸,风景如画。
我牵着凤诀的小手,在桃树与人群之间穿梭。不时有人诧异地将视线投向我,我却浑不在意,只紧紧牵着凤诀,脚步像往常一样轻快,绝不肯让人看出,其实此刻的我,心境沉重,与那轻快的步伐,俨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凤诀忽然拽拽我的手,仰起头,对我说道:“父君,这里,就是娘曾经来过的地方么?”
我轻轻蹲下身去,点点头,任一头银发有些散乱地飘散在肩上,掏出手帕,为他擦了擦汗,想了一想,终究还是不忍心让他太累,将他抱起来,如世间所有平凡的父亲一样,将他搁在我的肩头,沿着下行的路,缓步走去。
一旁的某座凉亭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样的盛会,即使连平日不能出门的女子,也能得到父亲恩准,来这美景中沾上几片花瓣。那些幸运的,还能在这样的盛会上,邂逅几位翩翩公子,玉成一段美满姻缘。您还别不信,不是我吹,连当今陛下与皇后,当初也是在这桃源中结下的美满姻缘呢!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还有当今的丞相夫人,五王妃……都是在这里结下的良缘!不过,唉,还有一位……就是那位至今音讯全无的轻衣夫人……”
我侧头看向那妇人,她似乎正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她周围的几个蒙着轻纱的女子却低低私语,有人抬手从那花团锦簇的枝头折下数朵,细细把玩,或者有些胆儿大些的,便直接抬手将它插入鬓中,一时间粉面玉花,引来旁人侧目。只有一个素衣丫环正立在她身后,为她捶着肩,面色中,却带着一丝恍惚。
那样低头垂眉的模样,真有一丝丝,像我的琳琅。
我心中一痛,凤诀便坐在我的肩上问我:“父君,凤诀是不是……太重了?”
他很忐忑,我却忍不住有些黯然:从前对着他娘,我虽百般爱护,她却依然有些怕我。如今我的儿子凤诀,也一样如此。或许,我从前对他太严厉了些?我盼他成才心切,请了四海八荒的上神教他各种各样的东西,所以他很少有时间玩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也唯有今日,我会牵着他的手,带他来凡间,看看他娘亲曾经去过的地方。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其实,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只是我从来都刻意遗忘这一点。因为凤诀会因着这些地方欢呼雀跃地幻想着他的母亲当年的模样,而我,这每一处地方,都让我的心,多加一道伤痕。
凤诀以为我没听清,是以又问了一遍:“父君,让凤诀下来自己走吧!”
我这才清醒,忙从忧伤中走出,摇一摇头,温和地对他说:“没有关系,凤诀很轻,父君只是在想些别的事情罢了。”
凤诀不说话,抱着我的脖子,将他的小脑袋,轻轻地靠在我的头上。他乌黑发亮的头发与我的银发,势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我听到身后曾传来几阵低呼。随着游人越来越多,我已经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来的视线,我也知道我还长着一张三十岁男人的年轻的脸,我也知道我的容貌英俊而忧郁,能与闻名天下的四大公子并列美男行列,我当然更知道我的儿子凤诀,小小年纪便已能让四海八荒的小姑娘们着迷——可是此刻,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眼前飞舞的手绢上的右下角,几瓣艳丽的桃花下那名女子的身影,衣袖翩飞。
“凤诀,为何带了这一方帕子?”我轻轻问道,眼神却一眨也不敢眨,生怕风将它吹走,尽管我其实也很清楚,风神是不敢这么做的,当然,就算它不小心飞走了,我却依然能找到它。
凤诀边为我轻擦额头上的汗,边回答:“我想在娘曾经待过的地方,用她绣的手帕,她也许就能看见我们了……”
他的嗓音里,有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年纪里,绝不应该有的忧伤。
我的心一滞,暗地里调息了一番,方才缓缓说道:“凤诀,你会不会怨恨我?”
凤诀轻轻蹭了蹭我,将头埋在我的颈项中,低低地说:“凤诀不怨父君,父君也不要怨凤诀,好不好?娘虽然不在,但是凤诀会陪着父君的……父君,会不会也一直陪着凤诀?”
他的声音,这样忐忑而谨慎,似乎怕我转眼就会发怒——其实,我已经有很久,都不曾发过脾气了。
我也偏着头,轻轻靠着他:“会的。”
我听见他笑了,这才放下心来,将注意力全集中在脚下的石阶上。石阶上有青苔,越往下,青苔就越多,虽然台阶不太滑,但万一跌着了我的凤诀,她要是知道,必定会怨恨我的。
这桃源除了漫山遍野的桃花,谷底还有处不算太狭窄的湖,可以泛舟。此刻正是赏花的好时辰,能看见桃花瓣上的清露,泛舟的人很少,所以此刻湖面上,有三两条不大的船,闲闲地靠在岸边,有几个船夫模样的人,手中举着旱烟,正蹲在岸边聊天。
“船家,我们要去湖上逛一逛。”我将凤诀从肩上抱下,看着他的脚安安稳稳地落在地上,又将他的左手轻轻搁在我的右手中,这才完全放下心,对着那几个船夫说道。
“五十文。”其中一个船夫站起来,他的皮肤黝黑,却在笑时露出满口齐整而白皙的牙。
我点点头。凤诀从钱袋里掏出我给他准备的银钱,数了一把,递给那船夫。
船夫吆喝一声:“好嘞!”便跳上船去,将一块船板搭在岸边,然后便伸手牵起凤诀的右手,凤诀犹豫了一下,终于没有甩开,顺着那船夫的牵引,一手还拉着我,平稳地走上船去。
其实,凤诀不怕水,也不晕船,他曾经轻轻一跃就能跳到停在离岸边七八丈远的船上去,并不需要船夫来扶的,而且,他其实并不喜欢陌生人的接近。
不过,他的母亲曾经说过:要与人为善。所以,他还是任由那船夫将他一直牵到船舱里,又看着他走向船头,撑起了竹篙。
“翩弟!翩弟!”岸边忽然有人叫我。
我回过头,对着那既熟悉又陌生的一行人点头微笑,又看着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凤诀好奇地看着他们,问我:“父君,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我一阵恍惚,不由自主就回想起了当年那些点点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