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丈远的地方,有一条小船,有四个年轻的男子,此刻也正站起身来,向这边望来。
见这边慌乱,有清润悦耳的声音远远唤道:“你们那边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只是,我想不起曾在哪里听过。
“是,我们都不大识水性……”答话的是一个不懂水的侍卫,旁人的眼睛,全关注着那一群跳进水中、懂点水性的侍卫们了。
那船很快就靠近,然后那四个年轻男子陆续跳下水去,也帮着搜寻。柳惠英先被救上岸来,他那时已经昏迷,可怜他的水性,还不如我呢,居然也敢跳下水去救人。
有人使劲拍了拍他的腰腹,他才醒过来,一脸内疚和懊悔:“小公子……小公子……”
皇上蹲下身,拍拍他:“莫怕,会水的侍卫都下去了……”但他的声音,也已经失去了金銮殿上的镇定自若,却依然安慰着他的臣下——当年,就是因为他这样和善的性情,让我决定跟随他。
有一个头忽然从水下冒出,怀中抱着脸色煞白的小太子,朗声问道:“落水的是这个孩子么?”一边游了过来,一边大声说道,“他被水草缠住了!快,让仆人准备姜汤!”
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将那人拽上来,立刻有随行太医开始救治太子,那些跳下水的侍卫也一个个被人拽起。
“老四,你明明很少下水,为何水性比我们都要好?”那冒出来的三个头齐刷刷望向刚才将人救上来的少年,一脸不甘不愿的样子。
这几个人,应该是来自南方,带着南方人那种一贯的温柔清雅,不似北方人那等粗犷。
“嘿嘿,那有什么?!”救人上来的少年回头对着水中的三人嘻嘻一笑,“要是你们整日有空闲去逛西湖,看见佳人不小心从你眼前跌下去,你们就忍心让人家香消玉殒么?无它,惟手熟耳!”
那三个男子浮在水面大笑,船上的侍卫向他们伸出手去,将他们拉上来。
我瞧着那个嘻嘻一笑的少年,眼神有些呆呆的。这个人,有些眼熟,似乎从前,曾在哪里见到过。可是,我想不起来,所以我习惯性地抬手,却发现我的左手没有酒杯,右手没有酒壶,只得又将手臂放下。
柳惠英却撑着坐起来,望向那少年,有些迟疑不定地叫道:“如……如意?”
那少年呆了一呆,瞧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诧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儿?”
刚刚爬上画舫的三个男子也齐刷刷地望向柳惠英。
“你真的是如意?”柳惠英跌跌撞撞地奔到那少年身边,上下打量着那样一张脸,须臾之后,泪如泉涌。
这是我第二次瞧见柳惠英失态。他第一次失态,是因为我逼走了他妹妹,可是他妹妹却立刻就失了踪,他像是丢了魂一样冲到轻衣侯府,与我大打了一架。此后,他虽然很不待见我,但太傅从小对他的严厉督导,让他始终维持着一派漠然而云淡风轻的模样。
在我怔忪之间,柳惠英已经将那少年搂在怀中,一边摸着他的头发,一边哭道:“如意,我是你哥!我是你哥!”
一旁的人全都傻了。众所周知,柳太傅只有一双儿女,所以,这一位,莫非就是那个失踪了三年的我的前妻——柳惠茹?
那少年尴尬地被柳惠英搂在怀中,满面通红,不知所措。
倒是那最后上来、与那少年随行的三个男子率先醒悟过来,强行将柳惠英与他分开,其中的一个,看起来颇稳重,像是这四个人中的老大,皱眉问道:“你有什么凭证,说我弟弟是你们家的如意?”
皇上与皇后看到小太子已经醒了过来,这边却闹得一塌糊涂,稍稍打量了一下之后,便立刻一副了然的模样。不过,看他们那架势,似乎并不打算掺和。
“我妹妹除了嘴角有一颗痣以外,肩上也有一颗痣,我从小抱着她长大,自然不会弄错。”柳惠英已经恢复了精神,只定定地看着那个少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缓缓说道:“她还有一块如意,时常挂在脖子上,不是用丝线穿着的,是用上等的银丝,编了细细的穗子,那穗子,也是我画的图样,请银匠打的。”
我听着那些话,心中一片寂静。此刻,我觉得我不欠柳惠茹什么了,就算我欠她的,可是,她有一个这样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哥哥,她还有一个疼爱她的父亲,无论如何,也该知足了——而我,连能够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几个。
这世界上,有谁会将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对着自己笑一笑,又扶着栏杆,回到我的小桌旁,继续行云流水一般地喝酒。
是的,我谁也不欠。我对自己说。
所以我镇定地看着众人寒暄,镇定地看着他们兄妹相认,镇定地听着她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镇定地知道——她失忆了,所以完全忘记了过去。
那一刻,我想,我是真的舒了一口气,因为我觉得我这样轻松畅快,连竹叶青都带了淡淡的甜味。
真好。
最初的时候,皇后娘娘还会时不时地瞥上我一眼,直到看着我举着酒杯的手一点也没有发颤的迹象,看着我继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地喝酒,终于也将她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安抚太子身上去了。
我对着自己微笑。即使找不到如意,也没有关系;即使她嫁给了旁人,那也没有关系。只要她过的幸福,只要她幸福,那就已经足够了。
对面,坐着我的前妻,她的乳名,也叫做如意。可是,这个本应该与我有些瓜葛的女子,却跟我,一点瓜葛也没有。
我对自己呵呵地笑,连我身后的两个书童也看出来,我今日喝的太多了一些,如果再喝下去,只怕就要撑不住了。所以,他们一个向皇上小声替我告了假,一个就走上前来搀扶着我。
画舫很快就靠了岸,两名书童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我,一路摇摇晃晃地沿着原路返回。似乎有人惊呼,似乎也有人抽气,似乎有人唤我,可是我的耳边,却一遍又一遍,盘旋着那几句歌:“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若是千呀年呀有造化,白首同心在眼前……”
我与如意,情深缘浅。这或者,就是上天给我这许多年来战场杀戮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