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娘娘很快便得知了花如月的存在,因为我从不曾刻意去掩饰。她怒气冲冲地将我召至慈宁宫,对着我一脸无所谓,却憋着怒火,冷冷地问我:“你在做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的声音,如我儿时一般严厉,就好像我犯了不可饶恕的天大的错误。
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我。这个,我从前就知道,现在,知道得更清楚些,如此罢了。
既然她那时并不喜欢我,可是,却为什么又要收我做义子?原本,她并没有必须帮助我的理由。
她怒容满面,我却呆呆地盯着那样一张脸,回忆起从前。
我父母去世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什么也不懂,每日里顽皮,上蹿下跳,像每一个那个年纪的少年。可是,爹爹战死在沙场上,娘在他病重时就赶往沙场,但他们两个,却再也没有回来。我那时候,还偷偷高兴,终于没有人逼着我念唐诗宋词,背孔孟之道。可是,当噩耗传来的时候,我手中的画笔,还是在雪白的宣纸上,画出一笔寂寥而突兀的墨痕。我一手颤抖地提着笔,一边仰脸去看那来报信的管家,呆呆地看着他,以为我不过是在做一场恶梦,很快就会醒过来,很快地,我的父母会风尘仆仆地奔到书房,摸一摸我软软又有些发黄的头发,对我说:“翩儿,你最近又瘦了。”
可是,老管家眼中的泪,却是那样冷酷而真实,提醒我不得不面对。
我成了一个孤儿。我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那几个月,我谁也不肯见,每日默默地按时吃饭。吃完饭,便独自一人躲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坐在地上,仰着脸,发呆。
爹爹的一个副将捧着两个骨灰盒风尘仆仆地赶回京城,先觐见了皇上,这才来到我家。他的眼中,一片怜悯。他说,爹爹临终前,叮嘱我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娘临终前,褪下了腕上的玉镯,却什么也没说。他们死于瘟疫,所以不能带着完整的尸身回来,所以,我连他们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所有的人都在哭,包括府中上下的仆役丫环,还有那些打着各种各样旗号来见我的人。
可是我,谁也不想见。看见他们哭的时候,尤其觉得恶心。
他们凭什么哭?于他们而言,我的父母,不过是不相干的人而已。但于我,却是我的整个世界。
我日复一日地孤僻起来,只除了吃饭的时候,谁也找不到我。我的心很痛,眼角却很干涩。曾经在一本书卷中,看见一个人说,人最疼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伤痕却像刀割一样,划在心底,一下又一下,永无宁日。
是的,我赞同他这句话,因为那时的我,就是那样。
后来,也许是父亲忠心耿耿的下属们要求皇家体恤我这样一个孤儿,所以,宫里派人来,接我跟那些皇子们一起,拜在太学院一帮师傅们门下。
人人都羡慕,以为我攀上了高枝。只有我自己才清楚,那些皇子,并不那么好相与。
我每天埋头读书,先生说让背那篇课文,我便背哪篇课文,先生说罚站,我便罚站,先生或要好好练习骑射武功,我便好好练习骑射武功……我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活得不带一点人气儿。
后来连一向不怎么爱搭理我的大皇子有一次醉意盎然的时候,也笑着对我说:“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变成了一尊木偶,每日里换着法子整你,只想看你跳脚,看你恢复活力与我们争辩,谁知你却什么都不说,害我们觉得好无趣,又是内疚,又是憋闷……”
我一心一意地做每一件事,谁料竟只用了短短三个月,便让太学院的每一位师傅都夸赞我。虽然那夸赞里,多少还是带着些怜悯。但这些夸赞如同那些怜悯,都不曾落在我眼中分毫。我只记得我爹爹临终时,要我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字,我的娘亲在临终时,希望我能够与心爱的女子终身相守。娘亲的遗言太漫长,我不能实现,但我至少,刻意实现爹爹的愿望。
皇宫与我的联系越发密切,不但每日要跟着皇子们一起上课,逢年过节,宫里举行大小宴会时,都会邀我参加。我依然是一个沉默而阴郁的少年,不说话,孤独地坐在人群里,看着那些平日与我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房里听师傅们讲课的少年们,此刻嘻嘻哈哈地歪在各自的娘亲身边,撒娇玩闹,度过他们美好的时光。我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的幸福,直到再也不能忍受,就会找一个借口出去,满宫里溜达。我不喜欢热闹的地方,所以从来都只拣僻静的地方走,一步又一步,我丈量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直到估摸到宴散的时候,准时赶回去,等着宫里派了马车将我送回家。
听说曾有不少无子的妃嫔想要将我收为义子,却终究没人敢向九五之尊开口。
这样闲杂的言论,我都从左耳进,右耳出了。
后来,有一天,教庄子的师傅临时被皇上召见,我们提前放了学,我便独自一人,沿着宫墙根走,遇见了如意。
其实,如意并不漂亮,虽然她的眼睛明亮而单纯,虽然她的笑容很甜美,虽然她的声音很悦耳,但是,她的脸嘟嘟的,有着让人不容辩驳的婴儿肥。
我遇见她时,她正蹲在草丛里,拨弄着一只纸鸢,肥嫩的小手在青幽幽的草丛里,显得格外白皙。
听见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脸来,却依然蹶着小屁股,只扭了头来看我。看见我以后,她把纸鸢丢在一边,便噔噔噔跌跌撞撞奔向我,拽着我的衣角,不肯放手。
“哥哥哥哥,你是不是也迷路了?”她仰起脸,一脸灿烂的阳光。
看来这个小家伙不笨,知道要掩饰自己迷路的事实,却反过来以为别人都像她一样路痴,他微微撇了撇嘴角,不以为意。但这个小家伙拽着他的衣角,让他无法再继续挪动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