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突然病倒,起初众人只当她累的,歇两日也就好了,尤氏还特意吩咐她不必拘礼,晨昏定省都免了,只管好生房内静养着,秦氏也都答应了。
谁知过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怠吃东西,话也懒怠说,越发的重了。因又赶上她经期两个月没来,便摸不准是病是喜。请了大夫胗视,偏一起一起的又都没个真准话儿。众人这才着了慌,忙乱之余不免又觉蹊跷。
连尤氏也说,她这病,病的也奇,竟不知甚么缘故。贾珍脸上也不甚好看,半晌道:“横竖甚么缘故现在也不重要,倒是把媳妇儿的病先治好了,才是正经。家里走动的大夫,如今都已经请了,看开方子吃药,效果怎样罢。”
尤氏连忙说声是,贾珍把着茶盅子沉吟片刻,低头又道:“再一个,让媳妇儿自己也要想开些,便是她身上十分的不爽快,也该扎挣着多吃些饭。咱们家又不是吃不起鱼翅燕窝的人家,她想吃甚么,只管吩咐了厨房弄去,但别把火存在心里才好。”
倒不是为着做下的事后悔愧疚,自从掌家以来,整个宁国府都是他的,便是翻个盖儿,也无人敢管,何曾怕不过谁?他不过食髓知味,舍不得放手罢了。偏这秦氏禀赋最弱,突然的遭逢变故,一时间便转不过弯儿来,以致于病倒了。
他心内自有一番计较,因同尤氏道:“这孩子心重,我怕的是她想不开自寻烦恼,反于病无益了。你做婆婆的,也时常的过去劝解劝解,教她只管静养,别的一概不要想。”
尤氏听了忙道:“看爷说的,好歹我也做人婆婆的,难道连这份心也没有?不但告诉了她,连蓉哥儿我也嘱咐了,教他不许累掯媳妇儿,不许招她生气。”
贾珍问:“蓉儿怎么说?”尤氏不留神他语气有异,道:“他能说甚么?不过一一应着罢了。”贾珍于是笑一笑,也就无话。
谁知过了两日,便有秦氏的娘家兄弟到府里来,找他姐姐诉委屈。原是这一向,秦钟在贾家塾堂里上学,学里子弟也多,说不得混杂些下流人物在内,惯知道断袖分桃的典故,况且时人也爱弄这些个。因见他模样生的好,又是腼腆温柔的性子,好似女孩儿般。宝玉在他跟前又常作小伏低,体贴的不像,众人便挤眉弄眼,传三传四的。
昨儿还为此打了降。秦钟受了委屈,他小孩子家不知好歹,也不看姐姐现病着,便一五一十将附学来的名叫金荣的小子如何欺负他,并里面许多不干不净的话,都告诉了秦氏。
秦氏卧在床上,连日来正为着自身的事惊痛伤神,她本就心思细重,宁府的名声不好,公爹贾珍向来行事作派为人诟病,先前无妨碍,她不拘听见个甚么话,还要度量个三日并五夜才罢。如今身受其辱,哪里还禁得住这些不干不净的骂?
越发的刺骨锥心,白了脸。秦钟拿袖子擦着眼,还只管杵在床边诉个没完。秦氏看着他,一时五内俱焚,只点头说不出话。老父年迈,惟一的弱弟,实指望他上进出息呢,偏又不学好,书没读成,反挣出这些个流言碎语来。
怎能不伤心?不气恼?也怨不得人敢来作践她。想至此节,心里愈发的苦痛,索性早饭也不吃了。尤氏得了信儿,忙过来瞧视。安慰劝解了会子,秦钟自到西府里找宝玉顽去了,这里尤氏又看着她吃了半盅燕窝粥才罢。
只是受这一气一痛,秦氏的病越发沉重了。尤氏心焦,问起贾珍,“从哪儿可寻个好大夫来,给她细细的瞧瞧,可别耽误了。”方知冯紫英有个从学的先生,名叫张友士的,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生死,已持着名帖去请了。
因那张友士拜了一天的客,精神实在不能支撑,次日才过府里来。一时吃毕茶,贾蓉引着,到房内见了病人。秦氏恹恹的,任由家下媳妇们动作,捧过大迎枕,拉着袖口,露出她的脉。
待对方胗过脉息,到外间又说出症候病情,开了方子,众人都道他讲的真切如神,高明的狠。贾蓉又问与性命有无妨碍,张友士一笑,只说吃了药也要看医缘,“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
秦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不过安慰的话,想着若果真一病死了,倒也干净。事情初初发生后,她便起了求死的心,只是公府侯门,这般突然横死,不但与自己名声无益,反招的人猜疑议论,思量之下,也只得暂且搁置。如今大夫既如此说,在她,慢慢熬着就是,兴许冬至也熬不过去呢。打定主意,一味等死,余者也就不用多虑了。
贾珍尤氏并不知她作如此想,因见药方子上有人参,还特意将前日买的一斤好参用了,打了药,煎给秦氏吃,只求速好。
到了贾敬寿辰这日,他们夫妇心里虽不净,到底该摆的席面并顽意儿都照例预备下了。人客里尤氏的母亲先到,贾珍问她,“两位妹妹怎么没来?”尤老娘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惯出来见人,我留她们家里看屋子呢。”
心里实有些不安。自上年丈夫没了,她带着两个女儿过活,手中虽有个把田产,到底寡妇失业的,光景大不如先前了。族里既无人,家中又无男丁,邻村的一起子无赖混混们,觊觎她们母女财色,时常的便来门前骚扰调戏,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三姐气极,着仆人出去狠骂了一回。不想那伙人反得了意,来的越发勤了,渐有爬墙过院的架势。
尤老娘骇极,忙捎了信儿给贾家女婿。原也曾担心不管的,毕竟隔了一层肚皮。谁知过没半月,便听说为首的无赖被下了大狱,其他人也一哄而散了。
尤老娘自是感激,况且往后指望的地方也多,遂带了女儿们来道谢。两个女孩儿俨然花朵般样貌,贾珍父子见了,无有不爱的,都说:“咱们至亲骨肉合该多走动走动,往后闲了,只管来。”尤老娘听了,自然是巴不得。
今见了贾珍面色,又见他如此问,心里便吃不准是怪自己没带女孩儿来呢,还是怎样?贾珍随口问过,丢手也就走开了,此时他一心挂着秦氏,对尤家姐妹倒还不大在意。
很快,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宝玉也都来了,贾珍并尤氏接了进去,又亲奉了茶。因说起秦氏的病,尤氏不经意将她病的也奇这话又说了一遍。贾珍在旁暗自皱着眉,不置一词,因听合家子爷们都到了,借故也就迎出去不提。
凤姐素与秦氏要好,少不得房内又亲看了一回,宝玉照旧跟着。如今堪堪才过了半个多月,秦氏已经憔悴瘦损的厉害,把个凤姐也唬了一跳。
秦氏勉强一笑,心中纵有许多苦楚,也告诉不得人了,只说:“于今得了这个病,把我那要强的心一分也没了。我自想着,未必能熬的过年去呢。”
凤姐不觉红了眼圈儿,她自己便是个掐尖要强的人,论起贾府上下,这些管家理事的太太奶奶们,除了一个秦氏,还无人能看进她眼的。谁不知一个西府里琏二奶奶,一个东府里小蓉大奶奶,一刚一柔,皆是好才貌,好手段。她两个也是惺惺相惜的缘故,越发比旁人走的亲密。如今看了秦氏这模样,凤姐免不了物伤其类之叹。又怕病人难过,拉着她的手,低低说了许多衷肠话儿,末了道:“合该你这病要好,所以就有人荐了个好大夫来。”
秦氏还只是勉强笑着,心内自是明白,她这病,不过是挨日子罢了。对于一个一心求死的人,便是神仙来了,也自能治得了病治不了命。
过后,果然也有几日好,也有几日仍是那样。转眼到了冬至,众人看她光景,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八九已是不成的了,无奈之下,将她一应后事要用的东西便都偷偷预备了。她自己也觉大限将至,心头反轻松起来。谁知最后,不但平安挨过了冬至,连春分也无妨的。贾珍尤氏等人自是欢喜,只说张友士开的好方子,合该媳妇儿病好。
老天的意思既是这样,秦氏也就罢了,然心内始终郁郁,再不肯踏进天香楼半步。那一回丛绿堂家宴,她席上略坐了一坐,便如芒在背,浑身不自在。贾珍犹不放过,当着众人,问:“蓉儿,你媳妇儿这两日怎样?身上可好些?”
贾蓉不疑有它,回说:“别的都还好,就只瘦过了头,一时总将养不上来。”尤氏在旁也道:“媳妇儿胃口一向都弱,如今既能吃得下饮食,也就不怕了,倒是急不得。”贾珍点头一笑,也就吃酒不提。
秦氏勉强吃了半碗碧粳粥,便推说不舒服,下来了。待回到住处,方觉两手内皆是汗。自此也不大往园子里去了。她自为小心谨慎,然有些事,终究是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