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弯着腰在书架上找书,闻言道:“让他进来,你们去休息吧。”
如蕞应了一声,只听她道:“楚侍卫,主子让你进去。”
门又被关上。
我拿了本书坐回椅子上,边翻边道:“可是有人去点羽苑了?”
楚汀跪下行礼,道:“主子说得没错。那人是葛良娣身边的小丫头,名叫十茼的。进去翻找了片刻,并没有找到东西,便走了。”
我眉一挑,确认道:“十茼?”
“嗯,就是那个小丫头,她先是在梳妆台上翻了翻,而后又在衣柜、床榻上翻找,最后离去了。”
我凝神片刻,殿内一时沉默。
难道是为了那张小纸条?可是为什么是十茼呢?
突然间,我想起葛良娣对我说的十茼勾引邵暝暄的事情,这么说,十茼是皇后的人?是皇后派在葛良娣身边监视她的?可是,葛良娣会给皇后带来威胁吗?怎么看也不像啊?
我摇摇头,对还跪在地上的楚汀道:“行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楚汀站起身准备出去,却又犹豫一下,停了下来。
我将目光从书上移开,问道:“还有事?”
他目光闪烁,道:“主子,您的伤......”
我有些诧异,但还是笑道:“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养两天就好了。”
他支吾着点了点头,白净的脸皮上有些不自在,退了下去。
我奇怪的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看书。
许久,颈子上传来酸麻针刺的感觉。我起身活动一下,推开了窗子。
天色越来越沉,浓墨中掺杂着灰,给人一种强烈的窒息感。
我不敢再看,关了窗子,走至床边。
霂熹睡得香甜无比,鼻翼一张一合,轻缓的呼吸着。
我将她划至腰间的被子拉至下巴,和衣躺下。
第二日醒来,阴沉多日的天气竟然难得的晴了,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子,洒在矮几上。屋内的火盆已经快要熄了,墨炭隐隐的透出一圈红。
我坐起身,准备穿衣服。
身后的霂熹动了一下,醒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该起了。”
她伸个懒腰,一同下床。
“我这儿没有你的衣服,你是穿昨天那套,还是等会儿让人去拿?”
“你这儿有没有稍微大一点的,我将就着穿一下好了,省的她们来回跑。”
正说着,今昔就推开了门,身后跟着如蕞和子规。两人各端着一个铜盆,微薄的白气袅袅上升,两人的脸雾气蒙蒙。
“两位主子起了?梁主子,小衾和玉系回浠香阁给您拿衣服去了,您先洗漱,等下再穿衣。”今昔利落的收拾着床铺,嘴里一刻不停道。
待梳洗过后,一行人便准备去咸阳宫。
早晨的空气冰凉而湿润,吸进鼻子里一阵刺疼。光秃秃的树木在清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每个经过的丫头太监虽然都穿着夹袄,但还是缩着脖子快步走过,偶一张口便呼出大片大片的白气。
霂熹双手缩在厚厚的袖子里,捧着手炉,道:“昨日你出去那么久,不只是因为顾宜光的事情吧?”
顾宜光猝然去世,自然是在**之中掀起不小的风波。然而大多数人只是惊讶,并没有过大的反应,听到之后也只是“哦?她吗?怎么这么突然?”这样的反应。
也有人因为她原先的骄纵而幸灾乐祸,不过到底死者为大,所以也只是点点头的反应。
我呼出一口白气,道:“我还去了叶缳那儿,然后又去了皇后那儿。”
手中的金炉一阵不停的散发着暖意,指尖都好似烧了起来。
“你去她那儿干什么?”
我原本想告诉她,但觉得说起来会很麻烦,便道:“也没什么事情,不过是说了几句话。”
所幸她也不再追问,专心致志的看脚下的路。
太阳黄灿灿的一团挂在天边,光线并不强烈,但照在身上仿佛能感到那轻微的暖意,脸上也是淡淡的一层温度,柔和轻软,全然不同于手中的金炉,那样热烈,不容忽视。
鼻端喷出的白气在阳光下无处遁形,稀薄消散。
咸阳宫内,众人都是一副不怎么开心的表情,仿佛在为顾宜光的逝世而伤心。虽然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表面上还是要做足样子的。
皇后轻描淡写的交代了几句,便挥手让众人退下,模样疲惫而透着些微的难过。
要说表面功夫,当然还是皇后做的最为像模像样。
霂熹回了浠香阁。
我带着今昔三人在濯缨池边不远处的石桌上坐下,一点一点扫视着满目清冷的园子。
湖面上一艘小船静静的停靠在岸边,一团人影缩在船头,好久都没有动弹。
我微微偏头看看今昔,而后起身,“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船上办些事情。”
船头,周郑一身棉衣缩成一个球,带着棉帽的脑袋快要埋进怀里去,睡得十分酣畅。只是因为实在太冷,不一会儿就抖一抖,然后继续沉入梦乡。
我看着好笑,弯下身摇了摇他。
他迅速的清醒过来,一骨碌爬了起来,看到是我,脸上一红,呐呐道:“原来是娘子您啊......”
我朝他笑一笑,道:“方才经过这里,看到你在这儿睡,这天这么冷,还是小心的好,万一染了风寒,有些人可是要心疼的。还有,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要不要听?”
他飞快的朝我身后看了一眼,道:“主子您尽管说。”
我看着他,直言不讳道:“你对今昔,是真心的吗?”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不顾礼节道:“我对她当然是真心的!”
我盯着他若有所思,追问道:“那玉系是怎么回事?”
他一愣,满眼疑惑:“玉系?她怎么了?我喜欢今昔,关她什么事?”
我又看了他半晌,道:“没事,那你好好照顾今昔,等时机对了,我会考虑让你们成亲的。”
周郑生涩的反应让我安心许多,他红着脸点点头,脸上尽是喜悦。
在这个阴冷又温暖的晌午,几人站在寒风和阳光的交汇处,一步步走向未知,命运开始以不可思议的痕迹交错。
十二月中旬,我被查出有喜。
那日一如往常,章太医给我诊脉,而后神情一惊,喜上眉梢道:“恭喜娘子,娘子有喜了!”
我和霂熹正在喝茶,闻言,茶水立即喷湿了我的衣服,霂熹的下巴上还残留着几道水痕。
我看霂熹一眼,淡定的擦掉衣服上的水渍,转头问章太医道:“你刚才说什么?”
章太医喜气洋洋的道:“娘子您有喜了!”
我放下手帕,咬紧唇,自己把手放上脉搏之处。
片刻,我松开手,心底一阵紧缩,凉意蔓延到指尖,像冰窟一样把我包裹。
霂熹在一旁皱眉,担忧道:“怜之,你脸色怎么这样白?”
我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丝毫亮光。
怎么可能?我人生中第一个孩子,竟然是他的?!不!不可以!我怎么可以怀上......仇人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我一阵发懵,胸腔似要炸开!
霂熹抓住我的手,询问道:“怜之!你怎么这么冰?!你到底怎么了?!”
我置若罔闻,只沉浸在一片惶恐黑暗中。
不行,不能有这个孩子!我入宫,只是为了报仇,我不想有任何牵绊!心软如我,若是孩子当真出世,那整件事情......整件事情......一定会失去控制的!不可以!
亲情对我来说,分量有多大,我知道的一清二楚。我可以没有一切,唯独不能没有亲情!爹爹和娘亲的离去,给我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所以即便是对秦鸢,我都有一种奇异的亲切感!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对邵暝暄的恨意越发汹涌。在这种时候,我怎么可以孕育腹中幼小的生命?
我不愿意用仇恨,来浇灌一个本应天真无邪的幼苗。
我不敢想象,若是我的恨意偶然间被引发出来,我会失控的对孩子做出怎样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知道亲情对于人的重要性,我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所以我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孩子置于这样的情况下!
巨大的恐惧和未知攫住我,让我一阵阵战栗。
我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抖着唇对章太医道:“章太医,这件事情,不要告诉其他人。你那儿有红花吗?”
霂熹的手一紧,惊呼道:“怜之,你想干什么?!”
章太医脸色一下子变了,有些不确定的问:“红花?娘子您......”
我逐渐冷静下来,心底的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我:这个孩子不可以要,绝对不可以!
“没错,我要红花。”声音平静,隐藏着不被人发现的颤抖。
章太医有些犹豫,斟酌着措辞,道:“这个......下官不知道为什么娘子您要这样,只是这件事情如此重要,您要不要再仔细想一想?您可以和梁昭顺商量商量,让她帮您出个主意?或者......告诉皇上?”
我一听到“皇上”这两个字就彻底崩溃了,失声尖叫道:“不要!不要!!你把红花给我!给我!!”
霂熹吓了一跳,连忙按住我,对章太医道:“章太医,麻烦你把红花留下来,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别人。这几日还是照常过来,胎儿的情况明日过来给我说清楚,如果需要安胎药的话你就只管准备。不过,一定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要露出马脚。”
章太医道:“下官知道了,只是这红花下官身上没有,等下下官想办法给娘子拿来,梁昭顺稍等片刻。”
霂熹想了想,道:“这样吧,我让小衾玉系随你一同去,她们两个声东击西,应该会方便许多。”
宫里祖上的规矩,凡是从太医院拿出来的药材,一律要记录在案,是以太医们开的药方也都有专人整理,收归在案。
偶尔也有些后妃偷偷赛银子打通人脉,央太医院的御医们拿一些据说是有助于怀子的药材,只要不太过分,混一混也就过去了。
只是像红花麝香这一类的药物,太医院看管很严,每次进购的分量也都严格记录,除非皇帝亲自下旨,否则是极难流出太医院的。
小衾玉系随着章太医一同出去了,霂熹松开我,让今昔给我倒了一杯热茶,道:“冷静下来没有?”
我一直在看他们的嘴巴张张合合,脑子里却全是“嗡嗡嗡嗡”的声音,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唯有脑中一道声音,坚定了我的决定。
我僵直的转过头去,对上霂熹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我不能要这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