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原本肃清的宫里开始热闹忙碌起来。天气一如往常的冷，水洒在地上不消多时便会凝结成冰，薄薄的一层。走出宫门，穿的少了些便被冻得瑟瑟发抖鼻头通红。
如此严寒，天却拖拖踏踏不肯下一场雪来。好在已过年关，各个宫里都开始准备着过年，浓烈的年味儿将凛冽的寒风吹散不少。
内务府开始着手忙碌过年的事宜，皇后也开始奔忙起来，整个宫里热热闹闹，连带着宫妃们也都活跃了许多，开始四处串门。
邵暝暄也并不清闲，十二月底就在重华殿开笔书写“福”字。第一张“福”字悬挂在康和殿，而后依次张贴在各处宫室、苑围，并分赐皇子、大臣和宫禁侍卫。
邵暝暄亲自临案执笔，受赐的臣僚跪伏案前，仰瞻天子御书，恭敬地叩首谢恩。
大大的“福”字苍劲有力，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中又飘逸舒缓，宛如他的人一样，潇洒飞扬，又透着淡淡墨香。
今昔一脸遮不住的喜庆将字幅拿回来，贴在殿门两侧。那字幅以绢为主，敷以丹砂，绘具金云龙，金红的颜色显出一股子喜气洋洋的味道，映衬的整个院子都透出热烈的红。
我们都默契的没有提那天的事，全身心沉浸在年味儿十足的气氛里。
如蕞在殿内和子规她们打扫卫生，我围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院子里，看着她们热火朝天的忙碌。
今昔贴完字幅，跑去殿内拿了手炉过来，塞进我怀里。那日她也不知哭了多久，回来的时候眼睛略显又红又肿，好在这几日已经消下去不少。
我四下扫了一眼，问道：“楚汀与梁衡呢？”
今昔挽着袖子准备扫地，闻言道：“现在宫里各处都忙起来了，楚侍卫和梁侍卫回武备院帮忙去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门口刚巧走进一个人，听到今昔的话，那人笑道：“娘娘，老奴奉命来知会您一声，以后楚侍卫就不在落静居当差了。”
我扭过头去看，原是张连，身后跟着一个小太监，瞧上去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模样清秀水灵，挺机灵的感觉。
“怎么回事儿？”
张连走近几步，别有意味的笑了笑，看着我道：“前些日子楚侍卫逾越礼节，皇上将他遣去守陵园了。”
我不悦的皱起眉头，斜眼看他：“什么逾越礼节，分明是他徇私枉法。人家干的好好的，凭什么把人家赶去那荒凉冷清之地！”
张连额上淌下一滴汗，道：“娘娘莫气，其实主要是因为皇上觉得楚汀办事不利，没有保护好娘娘，这才将人调走的。”
我冷冷哼一声，道：“借口！”
张连忙点头，赔笑道：“是是，其实说到底不还是皇上吃味吗，娘娘您知道的。虽说皇上这几日没有来落静居，但心里着实是念着娘娘的，只是抹不开面子罢了。等下娘娘去太和殿，见到皇上就软一软，给他个台阶下，娘娘看如何？”
我撇他一眼，转过头去道：“你派人多关照一下楚汀吧，毕竟是因为我才搞到如此地步的，怎么说都有些过意不去。”
他知道我是答应了，顿时笑逐颜开，而后又叮嘱道：“娘娘现在已是怜嫔了，说话还是注意些的好，就算是不习惯，也要逼着自己尽快上口才行。”
我一惊，背后渗出冷汗，懊悔于自己的大意。
“本宫知道了，本宫会尽快习惯。”
张连笑着点了点头，道：“还有一件事，娘娘现在是都梁宫妃阶最高的，也已经为正五品妃了，皇上的意思是让您搬进主殿卓颜殿去，娘娘以为如何？”
我看了一眼落静居的院子，又看看停下来眼巴巴瞅着我的众人，心知她们是都喜欢这个院子，不愿意搬走，便道：“本宫还是喜欢落静居，不搬可以吗？”
他一弯身子，道：“当然可以，皇上也是说先来问一问娘娘您的意思，若是不喜欢，也可以留在落静居居住，只是少不得修葺一番。”
我懒懒的倚在石桌上，道：“随便吧，只要别把院子里的香樟弄坏就好。”
“娘娘放心，老奴会叮嘱他们的。午时的时候，请娘娘提前赶到太和殿侧门，老奴在那里等着您。”
我隐约记起他方才提过这话，便问道：“去那儿干什么？”
张连道：“钦天监预择吉日，把皇上的封宝仪式定在了今天，午时一到会在太和殿开始，娘娘千万莫要迟到。”
我越发疑惑，道：“封宝仪式向来只有内阁学士、内侍以及各官署衙门参与的不是吗？皇后都没有参与，要本宫去又是为何？”
“皇上并没有要娘娘参与，只是吩咐娘娘从头到尾在旁观看。”
“这是何意？！”
他被我问的无话可说，不算年轻的脸揪到一起，苦恼道：“娘娘莫要嫌老奴愚钝，老奴虽然跟随皇上这么多年，却猜不透皇上的心思，所以这次，老奴也不知是为何。”
我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道：“罢了，若是你当真能猜透他的心思，想必也不会活这么久了。放心吧，本宫记着了，不会去迟的。现在已经不早了，你先回吧，待本宫收拾收拾，随后就到。”
送走张连和那小太监，我对今昔如蕞道：“你们两个不要再忙了，把活儿交给子规负责。”
今昔给我拿来一件鹅黄色束胸长裙，又配了一件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我指着那褂子摇头道：“把那件拿走，不要穿那个，你去将那件镜花绫披帛拿来。”
如蕞皱眉犹豫道：“主子，现在穿那个，会不会有些冷？”
我侧头看一看肩膀上还未痊愈的伤疤，略一思索，道：“罢了，将银描曳地长衣拿来吧，还有那件纯白色的狐裘。”
今昔注意到我的目光，道：“娘娘，章太医在药方里开了一味有助于伤口愈合的药物，只是疗效有些慢。若是娘娘想早些好的话，不妨让章太医开一些药性强的，这样就不会落疤了。”
“等回来你去管他要吧，不要吃的，要涂抹的。”
今昔记下了，开始和如蕞给我盘发。
收拾妥当，已是离正午只差两刻钟的时间。
如蕞在后面递给我手炉，道：“已经快正午了，等下忙起来一个下午说不定都吃不上东西，奴婢给娘娘拿些点心，在路上吃些罢。”
我摆摆手，径自上了轿撵。
到达太和殿时将将正午，邵暝暄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明黄龙袍，面如冠玉。
冠冕上的珠子使他的面容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他状似随意的坐在那里，却偏偏有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不怒自威，气势逼人。
英俊邪魅的面容唇角微勾，隐隐带着俯视苍生的悲悯，眼底深处却又缭绕着目空一切的不屑。
修长的手指搭在纯金铸造的扶手上，慵懒的垂着。
殿下大臣大气不敢出的静立着，浑身紧绷，默默承受着至尊帝王的迫人压力。
张连站在他旁边，垂首不语。
我将身影隐在朱红漆门之后，观察着殿中众人。
不多时，一名内阁学士步入殿中，朗声道：“皇上，臣等已在清华门左设黄案，请皇上移驾！”
邵暝暄“嗯”了一声，站起身来，环视一周，目光却在看向我的方向时停顿了一下，而后侧头对张连低语，走下高高的数级台阶。
我目光跟着他移动，看他一步步走出太和殿。在即将踏出门槛的时候，他微微侧头看向我的方向，邪魅一笑。
那笑好似傲骨青莲，在天山之上骤然绽开千万花瓣，雪水凝成的露珠在花瓣上颤动，阳光映射，光华璀璨，映亮了所有人的眼；又好似是一朵火红的牡丹，妖娆着盛开在夜色之下，蛊惑人心，充满了诱惑力，像雷电一般深深劈进眼睛里，再也无法忘掉。
我一愣，脑中好似火光一乍，痴痴的呆在原地，竟突然觉得心脏揪了起来。
他嘴角弧度翘的更甚，心满意足的跨了出去。
我往后退几步，突觉身后有人靠近，身体下意识的作出反应，一瞬间便抽出紫影抵在那人脖颈之上。
那人吓得僵在原地，我回头，却发现原来是张连。
张连一动也不敢动，吓得面无血色，身后的小太监也是两手颤抖，吓傻了似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我皱眉，收起紫影，问道：“有什么事么？”
张连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咽了口唾液道：“皇上吩咐娘娘一起去清华门，老奴要随侍在皇上左右，所以就让小德子跟着娘娘您。”
“能不能不去？”
张连眼里惊吓更甚，忙道：“那可不行，娘娘您赶快过去吧。老奴要赶去陪侍，先行告退。”说罢便逃似的转身离开。
我看着身后叫做小德子的小太监，那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被我看的吓了一跳，忙低下头去。
我转身向清华门走去，扔下两个字：“走吧。”
邵暝暄，你让我来，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
方才那一笑，又是为了什么？难道说是美男计？
想到这里，我不禁扑哧一笑，刚才心脏的悸动，是明明白白的，那个男人完全有这个资本。
他就像是一个妖精，性情多变，容貌多样，却每一个都充斥着让人无法抗拒的气息。或风度翩翩，或邪魅惑人。
温润的面容，妖孽的本质。
不过，这样就原谅你，是不是太轻易了？
清华门，午时一刻，封宝仪式正式开始。
封宝仪式，就是将皇帝的二十五宝印玺封存起来。宫里封宝后，各官署衙门也照例封印，并开始过春节。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封宝仪式也可以说是新年的伊始。
邵暝暄恭恭敬敬的站在黄案旁，宫殿监率太和殿首领太监恭启宝匣，将印玺捧至黄案上。看着学士洗拭完毕后，他点点头。
张连会意，上前将印空恭贮于匣中，而后双手捧着谨慎的走向邵暝暄。邵暝暄向黄案掬了两掬，转身又向太和殿走去。
我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往太和殿走，远远看着他的背影，手中的暖炉火意更甚。
到了太和殿，邵暝暄拈香行礼，各宝入匣收藏，官署衙门照例封印，仪式就算是完成了。
邵暝暄挥挥手让大臣们离宫，等人全部走光了，他朝我站立的方向望了一眼，扬声道：“出来吧。”
我依言从侧门走进去，停在天阶之下。张连朝我们二人行了个礼，带着小德子一同出去了，还细心地把门从外面带上。
他摘掉冠冕，水晶珠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不绝于耳。
那张能气死女人的俊颜完全展现在我眼前，带着一抹浅浅的笑，瞬间掳获人心。
我抬着头静静的注视着他，看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下天阶，离我越来越近。
他站到我面前，乌黑水润的眸子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深如龙源。
我与之对视，只觉得好似要被吸进去，让人一阵恍惚。
静默良久，他终于开口：“这个道歉的方式，你接受不接受？”
我愣住，脱口道：“皇上您什么时候道歉了？”
他面色一僵，艰难的憋出一句话来：“今天算是新的一年，那么过去发生的事，能不能全部忘掉？”
我呆呆地看着他，心里那个震惊啊......封宝仪式和道歉，他是怎么能把这两者联系到一起的？更奇异的是，竟然还说得过去......
半晌，我嘴角抽搐道：“这个方法，是谁教给皇上的？”
邵暝暄一犹豫，老老实实道：“梁霂熹。”
我就知道，这么诡异奇特的法子，绝对不会是他这样的人能想的起来的。
见我出神，他脸色又阴了几分，道：“这是朕第一次道歉，你到底要不要接受？”
我回过神，注视着他，心知他说的不会错，便道：“臣妾接受。”
一国之君放下身段来道歉，虽然说不怎么像，但考虑到他是第一次，就不挑剔了。
更何况这个地方，庄严神圣，三根长香稳稳地插在香炉内，三个小小的红点忽闪忽闪，冒着一丝细细的白烟。
这个道歉的方式在这样的地方竟然有了一些起誓的味道，郑重肃穆，让人不得不信。
我已经累了，不想再去计较那么多，接受就接受吧。
于我而言，这是好事。
他毕竟是个皇上，凡事不能太过，还是要给他留一些面子的。偶尔软弱一下，会起到不可思议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