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内室,堂上静悄悄。黄昏的光线照进来,让堂比内室明亮了一些。堂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大席子和一张大的矮桌子,上面空无一物。正前面有两根大柱子,我双手都抱不过来。我慢慢穿过堂,摸过柱子,下了堂前的台阶。
院子里静悄悄的,稀稀疏疏种着一些花木。竟没有一个看护的人,难道就不怕我跑了不成?这么想着,我脚就往院子大门走,一拉,大门竟在外面上了锁了。我气得一跺脚,哼了一声,狠狠地踢了大门一脚,这一脚踢下去,门纹丝不动,我的脚趾头却疼得我哇哇大叫。
“哎哟。”我坐在地上脱了鞋子赶紧按摩脚趾头。
“嘻嘻……”一声捂着嘴巴偷笑的声音传入耳朵,我顿时停止动作,竖起耳朵静听起来。四周都已经很模糊了,只看见树影丛丛的,“谁!”我喝了一声。
一个小影子,在三尺开外的花丛中跳出来,立在黄昏微弱的余光中,挺着胸膛,盯着我看。小小的身子,却煞是有气势。
“原来是个小屁孩!”
但小屁孩可不简单,连偷窥都好像理直气壮。“你才是小屁孩!”他还不依不饶了,口气像大人一样,居高临下地讥笑着我,昏暗中我竟然有点被他镇住了,那语气活像一个小霸王,倔强而且不容反驳。
说是小孩子,我往他身前一站,倒矮了一个头,我一拍自己的头,呵呵笑起来:“忘了自己也是个小孩了!”越来越黑的天让我越发看不清楚,只好走到他跟前,抬头端详起他的脸来。没想到他却跳开了去,不让我看个明白。“长得有那么丑吗?这么没脸见人的?”
没想到他不但没有反唇相讥,反而盯着我的脸蛋看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指,狠狠地掐了一把我的脸蛋,我痛得唉唉叫,他则高兴得嘻嘻地笑。
“你是谁?”我还没问呢,他倒先问起我来了,口气霸道,好像我非回答不可。
“那你又谁?怎么会在这里,而且鬼鬼崇崇的,难道,是在干偷鸡摸狗的事不成?”我跑到刚刚他跳出来的花丛中瞧了瞧,说,“咦,没有鸡也没有狗呀。”
他一听,露出了孩子气,跺着脚分辩着说:“我才没有偷鸡摸狗!”
果然是个小孩,我继续逼着他问:“要不然你干嘛躲在花丛里?”
但他没让我得逞,马上放下了那孩子气,一挺胸膛,又像是个阳刚的男子汉,说:“我来看看是谁住了这间破屋而已。没想到是个脸圆圆的丑八怪,真没意思。”这家伙,还不忘回我一招。
看他穿着麻织品,不是什么王公贵族的公子。我原先还怕他是看护的,原来他不是,这下我就放心了,既然他不是,大门有锁着,那他必是偷偷进来的,一会也可以偷偷出去,那他必是在这混熟了的。和他熟络起来,说不定他能带我出去。一想到廉颇,说不定哪天还要来抓我去,验证我的“神力”,我就头疼。
“我叫六儿,你呢?”我口气软了下来,摆出一副小女孩的可爱模样,先讨好他再说。
但他的警惕却没放松下来,说:“你为什么住在这里?你是哪国人?”
我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住这里?我都想你告诉我呢。我翻了个白眼,在门前的石槛上坐下来,说:“我是被抓过来的。不过话说回来,你该不会也是被抓来的吧?”
小鬼歪着头,气哼哼地说:“哼!我还以为是哪国的公主,想来也不是,哪会派女人过来的。”
“小子!别门缝里把人看扁了,说不定我可比公主金贵多了。不过,难道,你是被派来的,这么说,你是质子了?”
“这里住的都是质子。”可惜我不是。
我知道质子,其实不过就是个人质,战国时候很流行,派个公子去别国以寻求彼此的和睦共处,但实际上起不了什么作用,只是苦了这当人质的公子,家里的爹妈不疼,才把他送来,到了这里又不受待见,万一两国边疆有摩擦,还要当出气筒。但质子毕竟是个公子。
“那你是哪国的公子?”
“你这女人怎么这么没大没小的,我还没问你呢!”小鬼叉着腰高昂着头,完全不把我当大人看,哦,也是,我现在只是个十岁小孩。我伸手往他头上敲去,欲给他一个栗暴,没想到他动作比我还快,一下子在空中控制住了我的手腕,昏暗中一双鹰似的眼睛如宝石般发出闪闪的冷光。
“放开,你这小鬼,还挺机灵的嘛。”
“别小鬼小鬼地叫,我今年九岁了!”
“我还十岁了呢!”我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九岁?乳臭未干,指不定还喝奶呢,就装出一副成熟的样子,哈哈,现代人喜欢装嫩,这古时候的人还喜欢装成熟了。
见我大笑不止,小鬼反倒得意地比比身高,示意我比他还矮还小。我拍掉他在我头顶的手,踮起脚贴上脸,想仔细看清楚他的模样儿,没想到还没看清楚呢,这小家伙就马上别过脸,向后退开去。
我紧跟上去:“好像长得不错嘛,过来让我仔细瞧瞧嘛。”
他用力挥挥手:“有什么好看的,反正没你丑。”
这话说的,我拉住他又把脸贴上去,鼻子对鼻子,说:“看清楚啦,我可美了,别人可说我长得跟神仙似的……”他的眼神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九岁孩子,深邃忧郁,又锐利幽暗,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下来,我怔怔地说不下去。
这时大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即又是叮叮当当开锁的声音,我看了一眼大门,再回过头来,他竟已经跑得无踪影了。
我也跑进内室,装睡起来。
来人是个妇人,点亮了我房间的油灯,凑近看了看我,说了一声:“还在睡呀。”
我闻到了食物的香气,揉了揉眼睛,装作刚醒。妇人看我醒了过来,说:“姑娘醒来了?饿坏了吧?快吃饭吧。”
我一看,竟然有菜有肉的,肚子顿时咕噜噜起来,坐到席子上,“筷子呢?”桌面上没有勺子也没有筷子。我偏头一想,嗯,老百姓都是抓着吃饭的,算了,我也抓着吃好了,于是埋头吃了起来。妇人看着我的吃相直笑。问我:“姑娘是燕国的公主?”
又一个人以为我是公主!“我不是公主。”我吞着饭说。
“姑娘说笑呢,姑娘这可是公主的待遇。”
我差点把嘴里的饭喷了出来。“公主就这待遇呀?”
“在这当然不能比那宫里的荣华富贵了。”
“大婶可知道现在究竟要拿我怎么办?是软禁吗?还是等候发落?会不会杀头的?”
但显然这位大婶还很八卦,完全没听见我的话,反而凑到我的鼻子跟前说:“姑娘长得真是美,人家都说燕国是正宗是王族诸侯,那女孩更是王室一脉,个个都跟仙女似的,姑娘要不是公主,怎么会长得这般美……”
我吃得嘴咂吧咂吧响,大婶一皱眉,迟疑地说:“不过看姑娘这动作行为的,可不太像公主。”
我看大婶瞄了瞄我整个屁股都坐在席子上,就换了个姿势,跪坐着:将双膝着席,两脚脚背朝下,臀部落在脚后跟上,上身直立。我知道这是战国时代的跪坐礼仪。坐好,我问:“你看,我这样,像吗?”
我稍微填饱了肚子,舔了舔肥腻腻的嘴唇,问她:“你是派来监视我的吗?”
“姑娘说笑呢,我是来照顾姑娘日常生活起居的。”
后来从这个赵大妈的口中知道,廉颇因功得到封邑尉文,号信平君,为假相国。
此时是赵孝成王十四年。也就是说,秦国还没有统一中国,全国还在战乱当中。
第二天赵大妈给我换上一身新衣裳,内是贴身亵衣亵裤,再套上绿色麻织罩衣,下身是一条绿色长裙,外罩一片皮革制成的敝膝,长至膝盖,在腰间用丝带将裙子束住。脚穿一双草制的鞋,制作非常仔细精巧,脚趾都包在鞋子里,丝毫不因草制而显得粗劣,底下衬有一块薄板,可以避免进水。
“既是公主待遇何为给我穿麻布?”我问,“公主不是应该穿帛丝么?”
赵大妈张嘴大笑:“我的好姑娘,你现在是信平君带来的燕国战俘,可不是宫里的公主咯!委屈姑娘了。”
我撇撇嘴,算了,最好廉颇那老头儿顺便把我给忘了,我乐得当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