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锥心之痛
我走了上去,道:“大哥,还未睡下呢!”
那人听到我的声音,抬头打量着我。或许,因为我面带笑意,衣着华丽,所以虽然一副狼狈十足,倒也不至于让他生出的厌恶之心,或者把我当做歹人。他裂开嘴笑了笑,道:“还未曾呢,尊客有事么?”
说实话他的笑容并不如何好看,但是哪种从眉角扩散的真诚笑纹,却让我由衷喜欢。我指了指自己的衣物,笑道:“小可不甚落水,如今衣物尽湿,正想求大叔借套衣物御寒,不知方便与否?”
汉子见我如此说法,不由哈哈一笑,道:“原是如此,我还以为甚事。只要尊客不嫌某家衣服粗陋就行,无甚方便不方便”说着,转头对屋内喊道,“孩子妈,帮我取套干净的衣服出来。”
门内的女子,显然听到我们的对话,隔着门板啐道:“你这浑汉,就一套麻衣还未曾洗净,也不怕寒碜了客人。”她虽这么说着,但语气却充满着善意的笑意。
我急忙连道,“不敢!不敢!”原来这汉子自己却只有两身衣衫,却毫不犹豫给我一件,这让我如何敢受?我口中虽这么推脱着,然而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喷嚏。
汉子笑道:“无妨!客人,你小心着凉了。”又对屋内扬声道:“你拿来就是了,怎这么多话?对了,顺便给客人熬碗姜汤御寒。”
说罢,放下手中的活什,邀我入屋。
冷冽的秋风确实刺骨,我身体又哆嗦了一下,再也不敢推辞,跟着汉子进去。
屋内正掌着一盏小灯,我转头看了看这逼仄的空间。简陋十足。黄土夯起的土墙下,除了一张木案、一张土坑,以及一把猎弓并些许农具,再无他物。
土坑的一角放着一叠衣物,显然是为我准备的衣物。而坑的另一角,一名约莫七八岁的童子正咬着手指,睡得香。那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模样,分外可爱,倒和这眼前的汉子,有天渊之别。也许,他长得像他母亲吧。
土墙的东面是垂着一个厚厚的草帘,我虽不知帘后是什么,但里面乒乓作响,微有水声和火光传出,我想大约是厨房,而汉子的妻子应该正为我准备热姜汤吧。
汉子把衣服递给我,道:“换上吧!”
我看了看四周,似乎没有更衣室,只得红着脸,当这汉子面换起来了衣服。好在汉子似乎发觉我的难为情,微微一笑,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为童子盖好别踢掉的棉被。
我窸窸窣窣的套上衣服,衣服虽然有些破旧,但汉子身材与我相若,衣服总算合身。
汉子在坑上坐了下来,道:“尊客是我们大梁人么?”
我笑道:“算是吧!”
汉子笑道:“大梁的贵族,很少会来南城。”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这时,草帘被揭了开来,确实汉子的妻子端着姜汤进来。她大约三十出头,虽是一副布衣裙钗的农妇打扮,但是模样却是俊俏动人,且让人心生亲近。无怪能生出童子这般可爱的孩子。
汉子笑着介绍道:“这是贱内。”
我连忙起身作揖道:“见过嫂子!”
妇人笑道:“尊客多礼了。村妇可不敢呢!来吧,喝口热汤,暖暖身子。”说着便把陶碗放在案上。
我也不和她客气,端起陶碗,猛吸两口。虽然姜汤烫口,让我口中直吹着气,但热汤入胃,我只觉暖意自腹部升起,弥漫全身,周遭的冷意顷刻散去。
妇人见我这副急样,笑道:“慢着点,小心烫着!”
我心中赧然,接着把剩余的热汤灌进腹中,才心满意足的嘘了口气。
寒意尽去,我又抬起头看着妇人,不好意思地问道:“嫂子,还有么?”
妇人笑道:“还有一碗,正怕客人不够,所以我多熬一碗,这就给你端来。”说着欲转身出去。
我连忙摇了摇头,道:“不是,我要把它带走……嘿,我还有一位朋友,我想给她留着。”
妇人笑道:“嗨,既是尊客朋友,为何不带来?”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不敢劳烦嫂子了。对了……嫂子,我还想向你借套衣服……”话到最后,我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非是我造作,只是多番麻烦他们夫妇,实在让我开不了口。
妇人笑道:“尊客的朋友恐怕是一位绝代佳人吧。”
我楞一下,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回答了。那妇人扑哧一笑,道:“好啦,你且稍待,我这就为你去取。尊客,你可不敢让姑娘久候了!”说罢转身便出去了。我心中一阵感动,何谓古道热肠,也许这就是吧。即便素昧平生,却也雪中送炭。
我正心潮澎湃着,门外忽地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大雨击地,澎湃激扬。酣睡中的童子顿时被惊醒,哇哇哭了起来了。
我皱了皱眉头,问汉子,道:“都这么晚了,谁人在城中跑马?”
汉子把童子抱在怀中,轻轻拍打,哄他入睡。笑道:“想是南军在巡城吧,尊客也不必怪异,某都习惯了。”
原来是晋无衣。我冷笑一声,便不在言语。晋无衣这般做法,哪里是巡城,分明是扰民嘛。亏得我进了这里,若是街头碰见,我如此模样,怕是少不得被他奚落一番。
妇人很快便带来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并把剩下姜汤用陶罐装起来,递给我了。我接了过去,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把“布币”塞进妇人的手中。
岂知这时,汉子却道:“尊客,你这是干什么?”
我笑道:“留着给侄儿买点瓜果零食。”
汉子冷笑道:“尊客你也太小瞧我夫妇呢,某若是施恩图报之辈,也不会领你进门。哼,你若执意要给,那便把衣服脱下,请出去吧!”
我顿时愕然,我料不到这憨厚的汉子,竟如此不通情理。又或者,彼时遍地耿直,民众性情如此。
妇人狠狠瞪了眼汉子,把手中的“布币”塞回我的手中,抱歉道:“尊客勿怪,外子素来耿直莽撞。这……布,我们万万不能收了。尊客若是有心,改日多来串门就是了。”
她这般说法,我也不能坚持,只得将一大把布币收回怀中。由于心中牵挂飞烟,我没敢多留,于是起声向他们告别。
妇人殷勤地把我送到门口。我走了数步,等到妇人转身进了屋内,又偷偷折返,把怀中的“布币”放在汉子劈材的木墩上。汉子虽然不愿接受,但我何尝又会平白无故地受人恩惠呢?
我左手拎着陶罐,右臂挽着衣裳,快步地向柳桥方向而去。心想,“我去了这么久,飞烟大概是等急了吧。”于是,又加快了脚步,几乎小跑了起来。若不是顾忌会把姜汤洒点掉,大约我会飞奔而去。
柳桥在望,我扬声朝桥上喊道:“飞烟,我回来了。”然而飞烟却没有作答。
我攀上桥头,只见飞烟手扶着桥墩,静静站着。那娇弱的身体,在寒风中,如同一朵开败了,即将被风吹散的小花。
我笑着,举了举手中东西,道:“飞烟,瞧公子给你带了什么。”
飞烟缓慢地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道:“公子,你回来了……”虽然只有这么一句话,但是似乎却耗费了她全部的心力。
我心中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走上前,问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然而,我刚靠了上去,她却瘫在了我的怀里。
我低头一看,只见她的腹部赫然插在一把短剑。此刻,鲜血已然浸透了她粉色的轻裳。
我的脑中顿时空白一片,“究竟是谁干的?”
如雷的马蹄声,恰这时,自远处响起,由南向北,渐渐消失不见。是南军!
“晋无衣!”我大喊了起来。我扔了手中陶罐和衣衫,就要疾奔出去,去追着马蹄声。然而,飞烟这时却死死抓住我的袖子。
“公子……”
“嗯,别说话,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单臂把她抱在怀中,一手死死按住她伤口,不让她的鲜血外流。然而,即便我有无穷的力量,鲜血还是很快浸透了我双手。
飞烟轻轻地笑了笑,道:“没用的!公子说,每个人都有自主决定只见身体的权利。飞烟做到了……这一剑,其实是我自己刺的。因为,飞烟早已决定把自己的身体给公子。”
我心中一片颓然,原来是我的一句话害了她。可是,傻丫头啊,就算贞操再为宝贵,难道会比生命更为重要吗?
我心中呐喊着不要哭,然而,眼泪却不争气地滑落出来。
飞烟伸手擦掉我眼角的泪痕,笑道:“公子,能够服侍你,其实飞烟现在已经知足了。可是,飞烟还想看见你笑。因为,那是飞烟见过的最有感染力的笑容,就像一个晨曦时分的太阳,能够融化所有的冰雪……”
我拭去泪珠,强笑道:“你既然喜欢看,那以后公子每天都笑给你看!”说着,我还故意咧了咧嘴,笑了起来。可这般强自微笑,实在勉为其难。我想,大约我现在的笑容,比哭还要难看吧。
但,也许,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吧。
我抱着飞烟,踉跄向北走去,直到她连最后的气息都消逝在夜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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