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盯着那紫檀雕花嵌螺钿绣寿字围屏,镶玉心想,进来的肯定会是那位大少奶奶晁氏。
她不禁在脑海中勾勒出晁氏的模样,根据她对她娘家贵妇的观察,这位大少奶奶肯定会穿类似于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身披金丝薄烟翠绿纱,说不定还会系着软烟罗,总之高贵华丽不可方物。
然而,当屏风后的丽人走出来时,镶玉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芳影一闪,一个身披红色昭君套的佳人便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穿撒花烟罗衫的素雅丫鬟。佳人入得厢房,身后的丫鬟便帮她脱去昭君套,镶玉定定望着,看那佳人长身玉立,昭君套下,是一身朴素无华的白缎曳地长裙,仿佛一朵白莲花无声绽放。
大约二十三四的年纪,容貌清雅娟秀,且不论她髻云高拥,鬟凤低垂,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单单只是那一双晶莹澄亮的秋波明眸,流转时便有千种风情。
镶玉忙站起来,屈膝福了福,“给大少奶奶请安,大少奶奶好。”
四个丫鬟忙给她使眼色,也齐唰唰地向那佳人行礼,间接纠正镶玉的错误,金珏也在其中滥竽充数,“给二少奶奶请安,二少奶奶好。”
这话让镶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大少奶奶的陪房崔妈妈……”
晶琛凑近一步,贴着镶玉耳畔,告诉她,“大少奶奶的陪房崔妈妈,早就被大少爷的大姨太咏莎给逼死了。”
镶玉毛骨悚然地望着眼前螓首蛾眉、顾盼流眄的二少奶奶樊氏。而二少奶奶只是轻描淡写地挥挥手,“五姨太,你不用想太多,既来之,则安之。”说完轻轻坐下。
这时,屋内的丫鬟们已经取来紫砂茶具、两包茶叶和一坛密封的泉水。丫鬟们烹茶的时候,二少奶奶和镶玉都静默无言,视线望着烹茶的丫鬟,彼此揣测着对方的心思。
镶玉对二少奶奶找她的事情毫无头绪,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终于这难捱的时间过去,烹茶的丫鬟分了两盏茶,用晶莹剔透的雪色瓷杯盛了送上。镶玉端着茶杯,看得入神。衬着杯色,茶汤便似无暇玉珀,忽而淡绿忽而深绿,深淡之中茶香泄泄,茶叶条索纤细,卷曲成螺,满身披毫,赏心悦目。
赏玩片刻,她好奇心起,慢慢茗上一口,只觉滋味鲜醇甘厚,继而又变幻莫测,细细想来,应该是歙县的屯绿,加了嵊县的前岗煇白和长兴的顾渚紫笋,都是极其名贵的茶叶。
可再品一口,突然有些发窘。因为意识到这是二少奶奶在戏弄她。
她本是茶商的女儿,结果到夫家来喝茶,还做出这样一副陶然酩酊的模样,实在让人笑掉大牙。镶玉这样一想,马上摆出寻常表情,她的转变,肯定是全然入了二少奶奶的法眼。
就这么无言的小小交锋,镶玉又是惨败。
“不知二少奶奶找我有何事?”镶玉到底是道行低,此时已经沉不住气。
所幸的是二少奶奶也不想再迂回曲折耍她玩,而是轻轻放下茶杯,目光如炬,炯炯地望着镶玉,直截了当地说,“我会助你保住你五姨太的位置。”
镶玉脑中的灰色细胞开始运转,刚才偷听到的那些关于前段时日“大抄检”的话,让她基本弄清楚了几个事实:首先,二少奶奶是凤夫人一派的,她是凤夫人的侄女,协助凤夫人管理玉府的日常大小事务。其次,凤夫人要罩住三少奶奶,而三少奶奶最不希望镶玉进府,成为三少爷的五姨太。
综上所述,二少奶奶应该是站在支持三少爷休妾的那一边的。
可为什么她冷不丁地说,她要帮助镶玉保住那个五姨太的位置?
仔细斟酌完,镶玉小心翼翼地问,“二少奶奶希望我以什么做交换?”
听她这样说,二少奶奶抿唇浅笑,“我以为你猜得出我的欲图,”她说,“我只需要你在三弟院里和三弟妹争宠,牵制住三弟妹的势力就好。”
她说得直白,镶玉恍然大悟。看来,自己又成了二少奶奶和三少奶奶在凤夫人面前争宠的一颗棋子。那三少奶奶,本来是虞老太君娘家的人,但后来“弃暗投明”,背叛了虞老太君,投靠了凤夫人,成为凤夫人的心腹和得力手下,这很明显威胁到了二少奶奶的地位。
没想到在凤夫人一派的内部,还潜藏着诸多复杂纠结的矛盾。
本应该团结一致地将休妾进行到底,谁料内部会有分化,各人有各人的打算。
惊叹之余,转念一想,镶玉又觉得好笑,忍不住自嘲,自己还真是棋子命。
沉默一阵,“你怎么助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你肯定不能明目张胆地保我,暗中帮我要是被发现,凤夫人也会从此视你为眼中钉。”镶玉好意提醒。
二少奶奶保持微笑,“诸事皆有风险。我怎么保你,你到时候,自然会知道。”
她不肯说,镶玉还不想听呢!肯定又牵扯到诸多利害关系,诸多共同利益和个人利益,不说最好,省得把她搅得头晕目眩。
“好了,你也累了,我派人带你去休息。”二少奶奶果断地结束了对话。
镶玉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过头,吩咐自己的丫鬟们,“你们四个住一块儿,那个,你,”她突然意识到还没给金珏取个丫鬟名字,“你今晚伺候我。”
四个丫鬟不要伺候小姐,自然是高兴的。金珏也点点头。
于是,镶玉和金珏被二少奶奶的丫鬟在前面领著,转过屏后,来到一处小小院落。由东边一道粉墙进了一个垂花门,南面墙下有几十竿修竹,枝叶扶疏,面南便是三间小屋,窗上满嵌着窗玻璃。
看了这么多,镶玉不由感慨了,这里比起金府,确实更素雅,更有书卷气息,不像黄金白银那样华丽得张牙舞爪,而是更有温文如玉的感觉,说不定玉府也就是这种感觉。
进了屋门,只觉清凉的荷香拂面。原来三间小屋,将东首一间隔作卧室,外面两间这边裱着文经,西南墙上挂着一个横额,上面又是优雅的诗文。
等二少奶奶的丫鬟们退下之后,镶玉把门一关,就对金珏说,“今晚你睡床,我睡榻。”
金珏没想到她这么迫不及待地要说明这一点,不由“噗嗤”而笑,露出萌死人的梨涡。她也不想的,但总不可能让他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跟四个姐姐挤一间房吧?
“为什么要我睡床,你睡榻?”金珏眨巴着大眼睛,调皮地开着玩笑,“你想给我戴个不懂得怜香惜玉的帽子?”
镶玉装出生气表情,“小屁孩,什么都不懂,你姐姐我是在爱护幼小呢!”
“看看,还给自己唱颂歌,说爱护幼小,”金珏继续调侃,“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睡床,还是喜欢睡榻?万一我喜欢睡榻,你这爱护幼小可不成立啊。”
镶玉故意夸张地眼珠子暴突,“想不到你这样牙尖嘴利舌灿莲花,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还故意作了几个揖,一副五体投地的样子。尔后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虽然都是很无聊的玩笑和互动,但是镶玉却感觉到一阵难得的放松和温馨。
脑海中那根紧绷的弦也得以暂时的松弛。
“对了,应该给你取个丫鬟名字,”镶玉说,“你去看看那边书架上有没有《诗经》。”
金珏笑答了一句,“遵命,小姐。”还特意拖长音,把镶玉逗得“哈哈”大笑。
手拿着《诗经》,镶玉开始帮金珏想名字。
汉人起名,自古即有“女诗经,男楚辞,文论语,武周易”之说。遵从此项原则,是无所适从之选,也有些许附庸风雅之意。
然而读着读着,倒没心思取什么名了,而是被《诗经》本身所吸引。金珏累得很,不知不觉趴在榻上就那么睡着了。
镶玉看着手中的《诗经》,倒有点像是上海古籍出版社早年出的小开本,竖排蝇头小字。一则则翻,不觉把《国风》翻了个大概。情绪也更加平易下来。
看来真的是,“书能梳心”。
《国风》里有的是堇苓蒹葭,木瓜芍药,读着读着,就如同坐在了芳泽地,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手里有荑草盈盈在握,耳畔有蟋蟀唧唧在鸣,丢一颗小石子到心湖,寂寞而芬芳。
以后要是有什么气不过,忍不住,想要放弃,想要寻死觅活,就来翻翻《诗经》吧,镶玉想。
不过取名呢,还真不宜在《国风》里找,多轻浮掠美之词,还是《小雅》敦厚。
就在《小雅》里找,挑中了那首《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是歌唱兄弟亲情的诗,镶玉想借此表达自己对金珏的亲情。这样决定之后,才上床睡去。
是夜,做了很多噩梦。
一会儿是金夫人要拿家法伺候她,一会儿是肖昇家的要放狗咬她,转眼又变成玉家二少奶奶青面獠牙来吸她的血,瞬间又是未曾谋面的三少奶奶要把她做成人彘,还有虞老太君、凤夫人、大少奶奶等等等等,个个像地狱第十八层的烈鬼阎罗,要把她串了烤着吃。
混乱不堪,佛洛依德来研究估计也会望洋兴叹。
朦胧中感觉有人握住自己的手,那是温暖有力的手,给她勇气与力量的手,她紧紧回握,感觉慢慢地呼吸平缓,整个人安稳下来。
次日晨起,感觉有人用毛巾在擦拭自己的额头,估计是冷汗太多。镶玉缓缓地睁开眼,不出意料看到的是金珏担忧审视的瞳眸。不,不是金珏,是常棣。
“昨晚害你没睡好吧?我又哭又叫的。”镶玉满怀歉意。
常棣但笑不语。他哪是没睡好,他是根本没睡。在镶玉捧着《诗经》看得津津有味时,他之所以装作太累了,睡着了,是为了“霸占”那张凉榻,好让镶玉为了不吵醒他,被迫睡到床上去。
然后,镶玉熄灯就寝,没一会儿就开始哭号,其声惨厉。他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噩梦中煎熬,自然是一夜在她床畔,握住她的手,帮她擦拭额头上爬满的汗珠。
他对这位二姐,一直有很深的感情。因为二姐是家里唯一一个经常会来看他,给他带各种好吃的、好玩的姐姐。时穷节乃见,真正患难见真情。
得知他病体渐弱,她甚至为他哭泣,又担心他笑话她,红肿着眼时不敢来看他,另一方面又担心他的身体,最后按捺不住,悄悄在碧纱橱后面窥视一眼。
谁能不被这样的好姐姐感动?
“你在想什么呢,”镶玉打断他的思绪,“不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吗?”
常棣笑着歪歪脑袋,可爱得没话说,“我要是不喜欢,你会重新给我取一个?”
“不会。”镶玉老老实实回答。
常棣吐舌,“那你还问我喜不喜欢!”气得镶玉伸手去捏他还残留着婴儿肥的脸蛋儿。
姐弟俩正打闹着,房门被轻轻叩响,传来丫鬟的声音,“五姨太,我家奶奶叫您起床,快些洗漱梳妆,准备进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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