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静了下来，林母环视自己的这间小屋，家徒四壁，仅能遮风挡雨。真是想不到，自己竟然在这样的房子里面住了十几年。昔日柔软嫩白的手，如今也已经粗糙不堪，昔日的花容月貌……林母嗤笑一声，不再去想。
她面上一开始还只是一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一点点扩大，到了后来竟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出了泪光：“如今看来，这一切的苦都是值得的。我还原想着，要是没人来找这孩子，就把她当成自己真正的女儿，养她一世，承欢膝下，也是不错的。可是，不管是为了什么，那贱人究竟是坐不住，不能放任我们母女活在这世上。昔日那贱人害我母子，可怜我的儿子，就这样活活被她害死。我偷了那贱人的女儿，养在身边，就是为了这一天看她们母女相残。那贱人也想不到吧？仇人的女儿竟然是自己的亲骨肉。我倒要看看，她要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的亲生骨肉，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一开始痛快淋漓，到后来，却低了下去，那样疯狂的笑意，都化作低哑地抽泣声，一点点归于沉寂。
林雪蝶一进屋就看见林母脸色苍白地靠在墙边，一下子着了慌：“娘？娘？你怎么了？”
林母吐出一口气，把那些在胸口翻滚着的怨恨追悔都压下去，这才抬起脸来，挤出一个苍白的笑意：“不碍的，蝶儿你过来，为娘有话要跟你说。”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身边的位置。
林雪蝶直觉感受到母亲那平静的外表之下压抑了怎样翻涌的情绪，于是惴惴坐下，试探着问了一声：“娘？”
林母仔仔细细看着女儿秀美的眉眼，心中一阵酸楚，心想若是自己的孩子能活到这么大，应该也是这幅招人喜欢的样子吧？
一念至此，林母刚刚软下去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她清清嗓子：“蝶儿，有些事情娘瞒了你这么多年，可是终究还是躲不过去……”
林雪蝶冰雪聪明的人，林母与那老者的对话虽然只是听了几句，可是也已经猜出来个大概，现在知道林母要和自己说很要紧的事情，于是便也安安静静听林母说下去。
“为娘看你的样子，明白你也知道赵五是来接你去见你爹爹的。你想不想跟他们走？”
“嗯？”林雪蝶没有料到林母这样直截了当地就把问题问了出来，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可是她的反应在林母眼中自然就是想跟那些人走，又不好意思说出来伤了自己的心的表现，失望又加了几分，不过，这不也是自己所期望看到的么？
她心里百味陈杂，面上却还是那副样子：“不管怎么说，那个人也是你的父亲，断断不会对你不好，不然也就不会特地找过来接你回去了。蝶儿，你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跟着他们回去吧……”
听到林母的话，林雪蝶心中一沉——“那个人”，这是这十六年来，她头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关于自己父亲的消息，可是母亲却只叫他“那个人”，而不愿唤一声夫君。在母亲心中，那个人，如今只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罢了。林雪蝶低下了头去，只听到林母疲倦的声音：“娘被那个人伤透了心，不想再回去了。可是娘亲想让你回去看看，见见自己的亲人。你的至亲，不仅仅是娘一个人。”
“蝶儿不愿意。”见林母眉梢一挑，林雪蝶继续说下去：“蝶儿在这山间，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既然以前不曾有，那么以后也不必有了。”
林母脸上的表情那一瞬间复杂难辨，林雪蝶的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一直以为这个孩子是想回去的，她所做的，只不过是亲手把这个孩子推得更近一步罢了。
毕竟是她亲手把这个孩子拉扯大，说她对这个孩子一点也没有怜惜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这孩子身上所流的血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害了她儿子的凶手如今还在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养女和儿子，在心中孰轻孰重？爱恨交织，是用来形容她对这个孩子感情最好的词汇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林母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蝶儿，这么多年，为娘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你的身世，你心里有没有怨过娘？”
“娘亲……”林雪蝶伸出手去，环住了林母，把头埋在她胸前，轻轻地说：“蝶儿怎么会怨娘亲。蝶儿有娘亲就够了。”
林母摸着林雪蝶顺滑的黑发，一时无言，斟酌良久，开口：“那个人叫司徒鹏，位至定武侯……”刚开了个头，林母就咬了一下牙，像是极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等她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平静无波：“娘亲和那个人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你今天见到的这个赵五是娘亲以前的心腹……”林母的声音一点一点沁入林雪蝶心中。
三千多个日日夜夜，她所思量的就是如何能够为自己的儿子报仇，这段话在心中反反复复不知说了多少遍。所以在她对林雪蝶讲起这段过往的时候，除了一开始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到后面已经没有什么过大的情绪波动，可是就偏偏是这样冷冷清清的语调，反而更让人觉得揪心。就好像那些陈年的绝望伤心都被这样冷清的语调翻了开来，鲜血淋漓。
林雪蝶的心随着林母的讲述一点点凉了下去。原来，原来竟然是这个样子……她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初初得知自己的身世难免心神剧震。
可是林母这些年悉心教导，让林雪蝶的心性比同龄的孩子要坚强很多。她克制着，站起身来：“娘亲，蝶儿明白了。蝶儿这就去收拾，明天就跟他们下山去。娘亲放心，哥哥的仇，蝶儿一定会报的。”看林母神色似乎还是有话要说，林雪蝶又加了一句：“也绝不会牵连无辜的人。”
林母心中应该是高兴的，可是，此时就像有一口气明明灭灭吊在胸口，让她也分辨不出是悲是喜，她擦去眼角的泪，只是哑声说：“此去艰难，要保护好自己……”话未说完，已是哽咽。
“娘！”林雪蝶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抱住了林母，放声大哭了起来。
“好孩子，娘也舍不得你……”
母女两个抱头痛哭，林雪蝶是舍不得自己的母亲，可是林母的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是为自己早夭的儿子？还是自己亲手养大的仇人的女儿？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