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角“躲”着爱
3月，夜里思春的野猫在巷子里叫得哀怨，刺耳的声音宛如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刮开黑夜的肚子般，掏露出它里面深深慢慢的寂寞来。
这时，彦丽往往便惊醒过来，睁着茫然的双眼在黑暗中摸索了一会后，把怀里的小皮抱紧了一些。
小皮是一条哈巴狗，去年的一天下班时，彦丽在街角里发现了它。那时候小皮相当虚弱，眯着眼睛躺在纸皮箱子里奄奄一息，身上稀稀松松的毛发也不可爱，纸箱子里留着一张纸条，写着：请好心人收养。
彦丽当时在纸皮箱旁辗转了良久，蹲下又站起，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估算着收养一条小狗每月该多出来的费用，最后眼看着天就要下雨，终于不得不狠下心抱起了纸皮箱回家。
小皮算成长得很健康，样子也越显可爱，彦丽和它相依为命，在这个大城市里，感情算是有了一个固定的寄托。
但最近小皮也不乖了，有时会像发了疯似的乱吠乱叫，四处捣乱，有时却精神恹恹地，不吃不喝。直到有一天小皮突然就抱住了彦丽的小腿，屁股不断地窜动，彦丽才突然明白过来，小皮真的长大了，也有生理需求。
这个问题倒是困扰住了她，该怎么办呢？她想了很久，小狗又不会像人，可以靠自己解决。
最后彦丽决定夜里多带小皮出去散散心，或者这个季节过去了，小皮会自动乖下来。
可那想得到，一天出了地下室，刚转了没几条街，小皮就突然发疯似的叫了起来，弓着身子往前冲，彦丽倒被它拖着跑。街角汪汪地跑出来另一只狗，彦丽只听到一个男子的吆喝声，两只小狗便冲撞在了一起。
她以为小皮要打架，吓了一跳，但定眼看清楚时，才发现小皮眨眼之间已经半个身子趴在另一只小狗后背上了，吐着石头屁股一窜一窜地。
彦丽瞠目结舌，整个人窘得不行，不由尴尬地看对方主人。那男子刚才手忙脚乱地，现在看事情已经这样，倒不显得焦急了，放开手中的绳子退到一边，靠着墙壁点了一根烟，呵了一声笑着对她说，没事，反正波莉这两天也不安分。
男子站在黑暗角落里，彦丽一时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感觉他这人高而瘦，刚想说话却见他在向她招手。她不由问了什么，男子指了指对面街口灯光明亮的大排档，说，你在站在亮处，那边的人都能看到你。
于是彦丽赶紧也躲进了黑暗里，站在他的身旁。两人就这样站着，一声不吭地看着路灯下的两只小狗在进行着性行为。毕竟是一男一女，毕竟年轻，场面难免相当尴尬。男子一言不发，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后脑勺抵着墙壁，向前吐着烟雾，彦丽还是很难看清他的容貌，只依然感觉烟雾里这个人轮廓消瘦，很累很憔悴的样子，烟雾一团一团从他口中吐散出来，很是好闻。
也不知道确切是过了多久，大概十分钟左右吧，小皮才终于看似爽歪歪地退了下来，彦丽又气又好笑，刚想过去责备，身后却传来男子的声音，恩，如果不介意地话，能一起去喝杯咖啡吗？
男子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彦丽终于看清他的样子，确实是有点清瘦，但浓眉大眼高鼻，也算是长得不赖。她向他笑了一下，答应了。
因为咖啡厅不让宠物进内，两人改到去大排档喝酒。或许都很寂寞的原因，两人一下子谈得很投机，桌面上有相见恨晚的味道。两只小狗一起在桌面下吃着扔下来的骨头，两个主人在桌面上频频碰杯，偶尔拍桌，在这夜晚依然有些凉的街道上，笑得声音相当地清响。
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光线晦暗中彦丽看清了他裸露的后背，愣了一会。他的被窝和身体都要一股气味，混杂在酒精和****的气息中，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好，但感觉很实在。他的体温很动人，热烈，蓬勃，烫得有散发性。她不由再次把身子贴了上去，抱紧了他，做了一个很深的深呼吸。
他就在这个时候醒来了，眯着眼看着她愣了一下，随即便笑了起来，口气里飘带着昨晚剩下来的酒味。
她也跟着笑了一下，怎么，认错人？
有点，他看着她，抱歉地又笑了一下。
女朋友呢？她问。
男朋友呢？他问。
于是，两人又对视着同时笑了起来。
吕树没天没夜地加了两天班，心火上盛，不由便开始想彦丽了。他拿着一张专科文凭来到这个城市，出身卑微便只能用加班来补偿，这城市很变态，看关系看文凭，没关系没文凭就看“人才”，而看出人才的方法就是让人加班。
他想打电话给彦丽，但他不能确定她还肯不肯？毕竟一夜情这样的事情原本就是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
吕树有些为难起来，裤裆里很不争气地搭着帐篷。还是打给她吧。他鼓起了勇气，按了她的号码。
对方传来虚弱而沙哑的声音，像在千里之外。谁呀？
吕树一下就愣住了，脸上火热燃烧，恨不得把手机扔到湖北老家，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是我，吕树啊。
手机里没声音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沉默。他尴尬得要死，这个电话真是不应该打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事情却发生了。长时间的沉默后，手机里传来她的哭泣，她喊了他一声“坤哥”，说，过来看看我吧。
他很快地就赶到了她的住处，在一间狭小而空气滞闷的地下室里，他发现彦丽气息衰弱地躺在床上，角落一边的小皮也已经饿得两眼发亮。
她在发烧，额头边的头发已被汗打得湿透，夹着眼泪的瞳孔也被烧得亮晶晶，好看又可怜。
起来，我带你去医院，吕树大声说。
她勉强笑了笑，不用，又死不了。
他望着她枕头上的脑袋，孤零零的，比起那一天来眼窝子凹进去了许多。她一定是“熬”了很久，要不然不会这样，不由心里一阵不忍心。你就一直躺在这里？他问。
当然啊，要不然躺在哪里？
去医院啊。
不去！
去啊！
死不了！彦丽突然就冲他发起脾气来，把身子转到另一侧去，去医院干吗，一趟就好几百。
吕树就沉默了下来，想起上个月他也熬在床上的几天，心里不由就是一阵痛楚。他不再坚持，往屋子里四处望了一下，便站起身来，说了声，你等我一下，便出了门去。
吕树回来的时候手里多出了很多东西。感冒药，体温表，面包，水果，面巾纸，还有狗饲料。他先烧了水，再给小皮倒了些狗饲料，便开始收拾起她凌乱得不堪入目的屋子来。
屋子收拾好后水也开了，吕树坐到床边，把彦丽半搂在怀里，喂她吃药，喂完药后他开始喂她吃面包，喂完面包后她再喂她吃水果。彦丽躺在他怀里，嘴巴一张一合地静静吃着。他很体贴细腻，面包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梨子没有水果刀他就用牙齿围绕着表皮乱啃一通。彦丽吃得很舒服。
她突然就问，前两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前两天加班呢。他回答。
你的工作很累吗？她又问。
来到这里的人哪有不累的。他又说。
于是两个人又静了下来。
彦丽吃饱了，精神头似乎又跑了回来，脸色也好看了。吕树就放下她，站了起来，向地下室环视了一圈，发现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当凳子的东西后，便干脆脱了鞋，在床的另一头钻进了被窝。
两人就这样捂在被窝里，看着，也没有话。她突然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掀起被窝的一个角，过来吧，躺到我这边来。
吕树笑笑，还是躺这边吧，躺在那儿容易想歪，你生病呢。
你，你就不知道你的脚有多臭？彦丽踹了他一脚，你的脚臭死了！
四月来临的时候，彦丽和吕树的关系相对稳定了下来。两人一周见两次面，一次是星期三，一次是星期天。
星期三晚上，两人一见面就直奔主题，天亮的时候彦丽才回家。星期天的时候两人就有了一天的时间，手各牵着一条狗，去中心公园散步，逛商场，然后再回家做爱，很像一对真正的恋人。
这样的关系一直维持了半年，两人谁也没有跟对方说过我爱你。他们只做爱，并不说爱。爱情像天亮时就说破的一个谎，很可怕，很危险。
爱情不像保险，买了无后顾之忧，以现在自己微薄的能力，也卖不起爱情，谁说不会拖累了对方呢？还是别说破的好。这样很安全。
生活就这样按着两人理想的节奏向前前进着，彦丽和吕树都对这种关系很满意，谁也没有越出规则奢求多一点。
九月的一天，只是星期五，只是分开了一天多半天，吕树却就急急地找彦丽了。她晚上来的时候他一把就抱住了她，狠狠地吻住，然后两人一起滚到床上去。
半个时辰后彦丽躺在他怀里，脸上红晕未退，摸着他的胸夸他，哇！你怎么了？今天表现很棒哦！
吕树没有回答，只是躺着抽着烟，眼睛盯着天花板，最后终于摁灭了烟头翻过身来，伸手摸她的脸，说，公司要调我去上海，职位和工资都能翻一翻。
她“哦”了一声，就停顿了下来，眼睛看着他的眼睛，然后看到他的眼睛似乎要闪出什么火花来，便赶紧道，那很好啊，你不是一直都在等待这种机会吗？
吕树的眼神一下子就冷淡了下来，看着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没开口，重新翻过身子去，重新点了根烟。
彦丽身子跟着平躺着，眼睛也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脑海里想象着中国的版图，海岸线纵线下来中间的那个点。
你几时走？许久，她才问道。
明天中午。
这么快？
恩。
……
我要上班，不能送你了。
呵，不用。
……
两人沉默了下来。彦丽想了想，终于想起了点什么，便坐起身子来，拿过手机，劈里啪啦摁了几个键，递到吕树面前。
临走之前帮我拿拿主意，我妈过年给我相亲，这个，姓张，单身，年收入大概十五万左右。她又摁了几个键，另调出张照片来，这个，姓徐，离过一次，有个七岁的女儿，年收入在三十万左右，有房，有车。你帮我拿拿主意，哪个好？
吕树愣了一下，便拿过手机来，反复地看反复地比较，最终说，还是姓徐的吧。
彦丽想了想，说，其实我也这么想的。吕树说，还是收入多一些稳当。彦丽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看她，她也看他，两人就又贴在了一起，吻着，抱着，喘息着，像夜里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早晨起来的时候，彦丽主动说了送我回家吧。吕树就光着屁股起来帮她穿好衣裳，再给自己穿好衣裳。
出门的时候，大街很清冷，九月凌晨的风就有些凉了。两人就这样走着，彦丽在前，吕树在后，中间没有话。一直走到一个街角处，彦丽才突然转过身来，微笑了一下，说，好了，就到这里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中午好坐车。
吕树向周围望了一下，才发现原来这里是他们遇见的地方，他再抬起头来看她，看着她在凌晨时分有点苍白的脸，心里突然就有了一股冲动，想过去再吻她，但脚步还没移出去，心里却终于还是忍住了。
嗯，好的……那，你保重。他说。
嗯，你也是。她回答。
两人就这样站着，又互相看了一会，最终还是她又开了口，那，就这样了，拜！她摆了摆手。
嗯……拜！他也摆了摆手。
她转过了身去，走了。他站在她身后看了她的背影一会，也转过身去，走了。
她没走几步，便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看他，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想着，就这样了？见他并没有要回过头来，于是她重新转过身去，走了。
她转过身去的时候他转过身来，看她单薄的身影。就这样了！他嘴里低吟了一句，心里有丝丝的落寞，见她并没有回头，他也再次转过身去，走了。
她在一个转角处停了下来，身子靠在墙壁上，心里终于有些疼，眼睛泛着泪水。她抬头看了看依然灰沉沉的天空，破涕笑了一下，放佛是在嘲笑着自己般。
她拿出手机来，把里面那两个生活过得比她还糟糕的同事的照片删掉，便用手擦了擦泪水，再次独自笑了一下，拉紧了衣领，走回“家”去。
处了这么久，并不是没有爱情的，只是都不敢承认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