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仪再醒过来,已经过了一个时辰。睁眼茫然四顾,却看得是自己的房间,没有一个外人。她慢慢坐起来,屈膝蜷坐着,心里空落落的。
没办法了,也没有什么退路了。自己是个奴婢,连个人都算不上,能让人赏识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如此说来,那些动心,那些感怀,只不过都是一时妄想。想明白了,自嘲地一笑,眼下的她,也只能依靠梁伯诚了。
恍惚地抬头看着窗前,一片白茫茫。如今已是冬日了,家里的父亲收到了月钱,已不怕受冻了。这不就是自己卖身到梁府的原因么?况且比起来,自己居然比一些呆了些时日的丫头还要讨主子欢心,甚至在门口倒下了,还有人能照顾自己。实话说,做个丫头到此境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她心底不愿意思考是谁照顾的自己。知道是谁又有何用?对一个活不出自己的人来说,一切动作都是徒劳。如今的她,竟然比之前畏首畏尾得多,也比之前没志气得多。段香仪苦笑着摇了摇头,起身整理了衣衫,径自走去梁伯诚的房间。
梁伯诚似是在等着她一样,屋里一个闲杂人等都没有。香仪行了礼,返身关上了门,还未开口说话,梁伯诚的声音却已经传了过来:“你可好了?如果身子不爽利,今日可以不用教我了。”
段香仪回身摇了摇头,说道:“无妨。二少爷,我且把前些日子金铺的帐给您说明白了,让您心里有个底。其他的的确不急,慢慢来的话,大少爷也会认为您是回到家里后耳濡目染,到时候再去店里也不迟。”
梁伯诚听她的意思竟然跟徐子期说的有些相似,好奇道:“那你说,我到时候可拿什么借口去店里呢?”
这道理香仪早就想过,自然应对如流,说道:“每隔十天,我会陪夫人去金铺查帐,明面上都说是夫人需要人伺候。您去的话,是尽孝道,自然比香仪伺候得更加名正言顺。”
“我之前没孝顺,突然做了这事儿,别人不觉得奇怪?”梁伯诚饶有趣味地看着段香仪,说道。
“那天香仪一定抱恙了。”段香仪心底也是觉得这样做戏有些趣味,笑了笑,说道。
梁伯诚听她说的跟徐子期说的简直一模一样,更觉得神奇,脱口而出道:“这些事儿你是不是与子期早就商量过?怎么会两个人统一口径了?”
段香仪脸上僵了一僵,说道:“奴婢只是随口说说,徐少爷心思缜密,定能想出更好的法子。”
“你太高看他了。”梁伯诚笑道:“或者说你太小看自己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把金铺生意融会贯通,还能想办法带我进门,你不简单。”
香仪诚惶诚恐地低了头,双唇紧闭,也不知道梁伯诚夸自己是福是祸。梁伯诚见她不说话,也觉得自己说人家不简单似乎不是什么好话,摸了摸鼻子,没话找话到:“我看你对做生意挺有天分,跟我和我哥都不一样。”
香仪听闻此言,摇了摇头,说道:“二少爷言重了。香仪看来,这一切也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二少爷从未接触过自然不必说,大少爷去金铺时也不常听掌柜的说话,大多是在柜台与人闲聊。如此一来,纵然能当听故事一样了解到如今城里的流行,但却定然不能把握金器的走势,自然也就不能把握店里生意的走势。这点说起来,竟是比一张白纸的人对金铺更不好。”
梁伯诚觉得有趣,问道:“何出此言?”
段香仪说道:“回二少爷,这就同做文章一样。全无功底的,文字质朴,虽然笨拙,但仍旧十分可爱。而满腹经纶的,自然可以侃侃而谈,文章华丽。至于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做出来的文章自然是让人觉得高不成低不就,眼高手低的,当然是遗憾了。”
“你这番不是歪理么?”梁伯诚哈哈笑道,“虽然我爱听,但也太不符合实际了。若是我大哥给金铺指点生意,好歹还能追随流行,我却是两眼一抹黑,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好?”
梁伯诚似是知道段香仪无论如何不会说自己不好,因而问的也是没什么压力。果然,段香仪说道:“二少爷是自知的人,断不会对金铺生意妄自指手画脚。大少爷不同,也不必多说。”
梁伯诚对段香仪的回话很是满意,也不想再为难她,于是叫她上前,把该学的一一搞明白了。
两人就在房里忙碌着,连午饭也只是草草吃了。待到未时三刻,梁伯诚觉得脑子沉沉的,便让香仪退下去休息了。他刚躺下,这边徐子期却推门进来,说道:“你倒是轻松,想要学就学,想要吃就吃,想要睡就睡。”
梁伯诚也不睁眼,说道:“不是在太学,那么拘束干什么。”
徐子期笑道:“我说的可是拘束么?我说的是,我与你大哥应酬,你却在这里逍遥快活,你还是我兄弟么?”
“我怎么不是了?”梁伯诚打了个哈欠,说道:“你去截断大哥的事儿,我来迎头赶上,分明是双管齐下,你要怨,我觉得比你还累。”
徐子期见他蛮不讲理,坐在了椅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那是应酬,饭都吃不好。”
“我这是努力进取,也没吃好饭。”
“我可是与你大哥交谈。”
“我还跟个丫头学习呢。”
徐子期默不作声,梁伯诚睁开一只眼瞄了瞄他,见他神色有些阴沉,复又闭上了眼睛,说道:“你还真上心了。”
“我当然上心。”徐子期说道,“你大哥也不是什么好蒙骗的人。”
“我说的是我大哥么?”梁伯诚嘿然,“装,你继续装,我可要休息了。装完了记得在外头给我关上门。”
徐子期却仿佛没听见他说的话,心思飘得远了。梁伯诚也没多加在意,知道还能回来开玩笑,大哥那边的事情一定进展顺利。于是心情放松,没多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那边且告一段落,香仪回到房里,却看到秋红脸上黑的快滴出墨了。但她多多少少能理解秋红的意思,于是不等她发脾气,抢先说道:“你也不需误会什么,我伺候二少爷,只是尽丫头的本分。”
秋红知道这事儿自己不占理,但看段香仪一边二少爷一边徐少爷,都给霸占了,自然心底是没好气的,说道:“你尽本分尽到我没处使劲儿了,这是误会?”
香仪跟她坐在面对面,说道:“如今我无法顾上你的意思,是我疏忽。”她垂了眼睛,说道:“但你真的不需担心什么。只是一段时间,妨碍不了你。”
秋红倒是听糊涂了,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香仪摇了摇头。她不能说,因为眼下梁家暗潮汹涌,大少爷与二少爷谁输谁赢都不明朗。如果梁世邦赢了,二房没了地位,恐怕秋红心还不在这里了,自己更是会退下去,哪儿能再有什么‘妨碍’?如果梁伯诚赢了,大房没了地位,自己就是完成了使命,成了功臣,要论功行赏,自己多半是要回家的。若是僵持不下,梁夫人为了缓和兄弟之间的问题,要将二人强行拉到一起,或者全部离开金铺生意,那么自己倒成了他们的障碍或者弃子,到时候还在不在梁府都不好说,又有什么妨碍可言?
秋红却想不到这么许多,见她苦笑不说话,眉头皱了皱,问道:“你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秋红居然也说上成语了,让香仪微微一愣,一时竟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秋红见她愣神,也觉得自己说成语好笑,于是脸上一红,换上了一副笑脸,说道:“跟我说,你与徐少爷,可是如何如何了?”
“什么如何如何,”段香仪睁大了眼睛,惊讶道:“我与他什么都没有……”饶是这话已经说了出去,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一吻,脸上绯红一片。这变化终究瞒不过秋红,她笑意更甚,说道:“我就知道。之前你伺候徐少爷的时候,脸上总是带着浅笑。如今伺候二少爷,却是毫无表情,像个冰块,还时不时地发呆,唯有碰上徐少爷也在的时候,脸上还会动一动,你可瞒不过我。”
香仪眼帘垂了下来,扯着嘴角强颜欢笑说道:“我怎么会骗你……既然说了无心此事,就是无心此事……”
“这事儿还需要你有心无心?”秋红觉得奇怪,“我看徐少爷不是带你很亲密?”
亲密?段香仪恍惚了,却不知道那样的亲密算什么。他说要自己,他又说不能要自己;他说要帮自己,又说一时冲动;他说恨,他说怜,他说一个少爷,他说一个奴婢……
他那是反复无常,他那是激起了心湖中一抹涟漪,后又让寒冰霜降。那是亲密?那更像是对仇人的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