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姆和拉旁在镇子里与小王捕头准备抓贼时,霍晶正沿着村里河沿漫无目的地晃荡。河边洗衣的妇人们看见她都露出鄙夷又害怕的眼神,霍晶全然不在乎,听有人小声议论“狐狸精”、“没廉耻”,她便淡淡投去一眼,妇人们立时噤声。
霍晶在村子里,向来让男人们嘴上骂,心里好奇。毕竟,谁也没见过她这样的冷美人。女子们对她在张家的存在不屑,却因为她每日高来高去,似是故事里的侠女,让人心里畏惧,只能背后聚起来口头上替小白和呆鹅出口气。
霍晶知道她们在议论自己,只是她非世俗中长大,从小至今,见过的人十个手指头数得过来。对于被人非议这事儿,她从不觉恼火,甚至有几分好奇。
有几次,她更特意藏到树上听别人背后怎么说她,听到“妖精”之类的词儿,还得反应一会儿才明白人们不是说她是妖精变的,是不赞同她处心积虑带师兄回去。
往日对这些话,她是全不在意。只是今日,连师兄都厌弃了她,想将她推出去许人。
心撕裂般痛过后,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师兄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带师兄回山的希望,越来越渺茫。这个时候再听村里的妇人议论自己,便如火上浇油,更让她感到全世界都在跟自己作对。
心灰意冷之下,霍晶更不知如今该做些什么,该去哪里。
往日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张家院里的藤椅上晒着太阳打盹,或者与呆鹅斗几句嘴,如今离了小院,霍晶又如刚下山般茫然了。
又空走了一会儿,她跺跺脚,转身迅速朝村外掠去。身后除了一干妇人的惊呼,还有一个人影,不紧不慢,只在几丈外紧紧跟着她。
再说达姆与拉旁,在小王妻舅家干了一天的活,不知不觉,天变晚了。今夜月冷星稀,夜黑风高,像是个要出点事儿的晚上。但担着抓贼重任的达姆与拉旁早将要抓贼的事忘在脑后了。
话说这二人甩开膀子实打实垒了一天的墙,那小王捕头的妻舅拢共就给喝了几碗稠粥,就点儿咸菜吃。
达姆与拉旁十八九岁正是能吃的时候,又都是习武的高手,更不禁饿。听肚子胡乱咕噜一阵,便把抓贼一事撂开到九霄云外了。
拉旁早忘了白日害怕,嘀嘀咕咕低声骂开了,便是达姆这般平日憨厚的,也在心中抱怨:这小王妻舅抠到家了,就他给那几个工钱,还不够饿坏了找大夫医病呢。
连饿带累,这两人不一会儿便没有精力埋怨,倒头睡去了。
一觉睡到半夜,达姆突听西墙方向传来“呼”的一声,接着像是有人跳下了墙头。他微微睁眼,觉着身边躺着的拉旁手指微动,碰了碰自己的手背,想来拉旁也听见了。
达姆眼睛半眯,屏息听着院子西边的每一点动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身边的拉旁也是面色严峻。两人俱听出来了,这人的轻功已修至极致,以他俩之力,只怕难擒。
达姆想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说不得今日便与这贼人拼上一拼,也不负老张与小王捕头之托。
拉旁虽一直对捉拿这贼心不甘情不愿,但想想呆鹅那张晚娘脸,也只能叫苦连天的留下来,暗自将功力运足,随时准备打不过便跑。
倒不是拉旁胆小,只是一条,真遇上能擒得住拉旁的,顶多也是要了拉旁脑袋,拉旁也不会皱下眉头。但遇上这位,说不定就将拉旁捉回去当了压寨夫人,这叫拉旁如何不怕。
耳听得那人的动静越来越近,达姆与拉旁的手心都冒出汗来。幸而那人是从通铺那头开始一个个仔细看。
最近镇里的工匠大都不敢再在镇里做活,都去往临镇,反而临镇的工匠不知就里,都过来找活。
一帮工匠都来自临镇,自是不知这里闹采花贼,累了一天又没吃饱,现在各个倦极而眠。
这贼人倒没做什么出格举动,只是在每个男子面前蹲下,借着月光细细观察。却正是这样没有明显目的的动作,越显诡异。拉旁斜着眼睛汗流浃背瞅那贼人,眼看他慢条斯理一个一个地往过打量,离自己越来越近,牙关都绷不住轻颤。
达姆轻拍拍拉旁的手,心中的紧张倒是让拉旁逗得轻了些。
这个大师兄,虽说武艺高深,性子要强,却有一条,自小最是害怕怪异邪说。设若这是个普通强盗,恐怕就算武艺再高,大师兄也早就扑上去与他缠斗了。谁叫这贼人举止如此诡异,正中大师兄死穴。如此看来,一会儿也只能靠自己了。
眼看那贼再隔两三个就要轮到拉旁,拉旁的手脚开始轻颤,牙关打战,眼看绷不住了。
那贼刚动了一下,拉旁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再不多言,直直一拳便向那贼轰去。贼人侧身躲过,转头便跃上墙头,一个纵身便跳将下去看不见了。
他整个动作干净利索,堪称轻功顶级的高手。达姆早在拉旁跃起时便跟着起来,见贼人逃走,急忙一扯拉旁追赶上去。
达姆和拉旁施展全身力气,离那贼人始终有一丈距离,三人忽而跃下忽而纵起,一会儿墙上一会儿树下,将整个镇倒游了一遍。
又追了有一刻钟,不知不觉,三人早已出了镇子,到了一处四下无人的荒滩。拉旁一直存着恐惧之心,是以最先留意周围人烟早已稀少。
他一扯达姆,低声说道:“不对劲!他若真想甩脱咱们,怎会往这光秃秃无处躲藏的荒滩来!”达姆略一思索也觉有理,二人猛然停下,果然,前面那贼人也停住了脚。两人凝神运功,随时准备与这神秘贼人打斗。
谁知这贼人却对着他们,并不出手,反两手叉腰,扬声大笑。笑声洪亮,足见内功深厚。达姆与拉旁一听之下,顿时愣了,脱口而出:“师父!”
那贼人将脸上蒙面巾摘下,一张满布皱纹的精瘦脸庞露了出来,一双眼睛明亮促狭:“混小子们,让老子好找!”
达姆与拉旁愁眉苦脸地蹲在荒滩上,达姆还好,拉旁抱头嚎道:“老头你让我怎么跟我媳妇儿交待!我若不能找个采花贼交给官府换银子,她能把我唠叨死!”
达姆也从旁面红耳赤,局促道:“这次是县令大人亲自交待的,若交不出人来,以后再有拿赏金的事,县衙怕是不信咱们了。”
那老头气得跳脚:“先不说老子把你们从小抚养长大,就说这次,为了找你们老子费了多少工夫,一世英名到老都不保,成了采花贼了,你们不道个谢,反担心老子害你们赚不上银子了?”
老头使劲儿挤眼,硬是从干巴巴的眼睛里挤出两点眼泪来:“还有你们那个混账的师妹,把老子灌醉自己跑下山找你们,老子一醒来,整个天启门就剩老子孤零零一个人了!你们三个,不孝要有报应的!”
拉旁梗着脖子:“当初是谁把我们莫名其妙打包送给人牙子卖身为奴的?这会儿想起来找我们来了,你知道我们在这儿每日干活吃不饱穿不暖过得多苦!”达姆轻声道:“其实也没那么苦……”被拉旁一拳捣得闭了嘴。
老头冷笑道:“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呐!你们俩连媳妇儿都找着了,哪里受了什么苦!”
达姆惊道:“您如何得知的?”
老头得意得负手望天:“你师父我能掐会算……”还未等说完,拉旁打断他道:“别吹牛!你怎么知道的!”
老头还有半句话没说被憋回肚子里,不满地撇撇嘴:“你们那个捕头的妻舅可着实肚里藏不住话,人牙子老张带来两个身高体壮的少年装作长工帮王捕头抓我的事儿已经传得尽人皆知了,我猜也猜着是你们。”
得意地挑挑眉,老头又说,“街上还传其中一个是刘家酒楼少东家的妹夫,给镖局还走过镖,救过几个镖师,我稍一打听不就什么都知道了?连你们那混账小师妹来找你们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我今儿晚上就是特意吓吓你这个不孝的混小子的!”
拉旁闻言索性光棍儿起来,蹲在地上扬着下巴瞪着老头问道:“那你想必也知道我那未过门的媳妇儿又贪财又泼辣,我既来了,断不能空手回去!”
老头仰天长叹道:“遇上你这样的不孝东西,老子也只能去大牢里走一遭了!”拉旁“蹭”地从地上一跃而起,“嘿嘿”奸笑起来……
第二日,吓得整个镇子年轻男丁不得安宁,惊动了县老爷的采花贼被两个英武少年擒住的事传遍了镇上。县老爷为安民心,当即开堂便审。镇里的人们蜂拥县衙去看。
谁知那老采花贼刚上堂,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起自己的不孝子来,说自己早年丧妻,为将两子抚养成人,近二十年未再续弦,父职母职一肩挑了。
不料这二子长大成人后,为了娶媳妇儿的事,与自己一语不合便反目离去,还趁自己出门,将家中钱物袭卷一空。虽儿子不孝,但他一片慈父心肠,日夜想念两子。
听人说儿子好赌,已将家财输完,现靠四处给人做长工为生,他实在担忧,便将十几年未用的功夫捡起,追到这里寻子。因怕儿子羞于见他,他便只能趁夜如此寻找。接着又跟人们赔不是,说惊扰到百姓,自己也日夜不安云云。
百姓们想想,这老头还真是除了趁夜端详年轻男子,什么都没干过。无人被轻薄,也没有人家丢过什么。
再看看老头一把年纪了,哭得老泪纵横,好不凄惨,此地民风淳朴,便再无人有疑。唯一见过这老头的老张,此时正在新国买人,结果老头竟轻易便脱了罪,连县老爷都替他叹息,握着他的手好一顿抚慰。
达姆与拉旁站在衙门大堂外,先是担心,怕师父脱不了罪,一会儿的功夫便尴尬起来。堂下的百姓们被老头煽动得跟着涕泪俱下,将这二子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得达姆面红耳赤,拉旁咬牙切齿。
于是,这老采花贼在县衙众人和百姓的一片泪水中当堂被判无罪,走出县衙的路上,获得安慰无数。
老采花贼当场宣布,昨日捉拿他的二位少年,听他说过前因后果后,仍坚持要带他来给县老爷审,并指天发誓,要替他的亲子为他养老送终,就算他被关进大牢,也要日日探望。
达姆和拉旁瞬间成了焦点,妇人们拍着他们的肩膀眼神热切如看女婿,男子们拉着他们的手叮嘱他们定要孝顺这可怜老人。县老爷给他们赏银的时候,对他们勉励有加,但拉旁怎么听那话怎么像在警告他们不许对这死老头子不好。
就这样,达姆和拉旁带着这得意洋洋的老头坐着牛车,装着一车听闻此事的人们送的吃食,在近乎全镇百姓的目送下,踏上了回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