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员外的房间灯火通明。
肥胖的中年男人原本早已上床睡了,此时被织锦和陆羽珩的拍门声搅了起来,气哼哼地下了床,趿着鞋打开门,满面不悦地道:“大半夜的,你们这是做什么?”
陆羽珩不卑不亢地道:“对不住何员外,害你不得安睡。就在方才,这位夫人跑去找织锦姑娘的麻烦,想来是见到了您与织锦在花园中的那一幕。只是其中有些关节我们想不明白,少不得来请您帮个小忙。”说着,将手中扶着的二夫人往前推了推。
“咏珠?你们怎么把……她受伤了?”何永祥一拂袖,也不伸手接自己的夫人,只管在桌前坐了下来,冷哼道:“不管她做了什么,好歹也是我的夫人。你们将她伤成这样,也太不知礼!”
陆羽珩牵动嘴角一笑,道:“员外莫急,我也知此事说不过去,马上就给你一个交代。”
正在这时,“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了。
林烈喘着粗气,手里紧紧拽着一个拼命挣扎的女人闯了进来,将她往桌前一推,不耐地道:“你姥姥的,这女人力气大得很,小爷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窗户上的木条子弄断两根,把她拉了出来!”
何员外朝女人脸上一望,惊讶之色溢于言表:“这也是……咏……咏珠……怎么会有两个?”
“呵呵呵呵呵……”女人发出一阵尖利的笑,一甩头,仰脸看着天花板,喃喃道,“我的脸……我的脸哪……”
“谁能给我解释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何员外再也坐不住,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直问道林烈脸上去。
“舅……舅舅你别急,我马上就……”林烈有些着慌地将女人制住,按在桌子上不让她动弹,转头就朝陆羽珩甩了个眼刀,“还不快点想办法把那女人弄醒!”
陆羽珩微笑着掏出一个瓷瓶,搁在昏迷不醒地“二夫人”鼻下。没过多久,女人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悠悠醒转。
一时之间,她分辨不出自己所处的地方,迷迷瞪瞪地朝周围看了看,目光最终停留在何永祥的脸上。
“老爷……”她轻轻唤道,声音里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你真是……咏珠?”何员外走过去,捏过女人的手腕,厉声道。
“老爷还记得咏珠的样貌?我还以为……我早已经在你记忆里消失了……”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凄然的神色。
何永祥眉头皱成一团,喝道:“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如果你是咏珠,她又是谁?”他一边说,一边指住在旁边疯叫不止的女人。
女人惨然一笑,道:“……我以为,我这计策是天衣无缝,这样一来,我就可以永远陪在你身边。可我终于是败了……”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织锦,“事到如今,我也没什么可隐瞒。她,就是你三月份新纳的妾,蕴芳。”
虽然早已猜到了这个结果,但听到眼前的女人亲口说出来,织锦还是吃了一惊。
看她的情形,明明是对这位何员外一片深情,为什么要这样做?
“什么?我完全被你弄糊涂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何员外一拍桌子,怒声道。
咏珠抚了抚额前的乱发,回头看着林烈,温柔地道:“实在对不起啊小烈,骗了你那么久。看见你如今长大成人,二夫人真的很高兴,但恐怕,如今我将真相一说出来,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她吸着鼻子,双眼一眨不眨地望向何永祥,“老爷,自从蕴芳进门的第一天晚上,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三夫人’,就一直是我假扮的,我用了‘换颜术’,将我和她的脸,对调了。”
何员外抖了一下,嘴唇动了半天,却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实话说了吧。我其实并不是人,而是镇江城外山上的一条小蛇,累月伴在我爹左右,经过百年的修炼,成了蛇妖。在得以幻化人形之后,爹爹带着我在城中赁了一爿小店,做起了茶档的生意。我们贪恋这繁华的人世,想要学着你们一样生活,但从来也没有害过任何一个人。十三年前,你遣媒婆上门求亲,我因为好奇,不顾爹爹的反对,应承了这门亲事,嫁进了你何家。初时,我只是觉得一切新奇有趣,但后来……那段日子,是我这一百年来最快乐的时光。你待我好,什么都顺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就像被捧在手心里一样。我偷偷想着,如果能永远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什么?”何员外大惊失色,差点掀翻凳子,“你……你是妖?这些年,我难道都跟一只妖精一起生活!”
“难道就因为我是妖,这些年的感情,就全是假的了吗?老爷您仔细想想,我可曾有害过你一分一毫?”咏珠脸上腾起几分怒意。
何员外显然受了些惊吓,大张着嘴诧异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陆羽珩用手肘碰了碰咏珠,道:“你且继续说。”
咏珠深吸了一口气,抬手抹掉眼角浮出的水汽,放软声调道:“我知道,我是妖,时间长了,这永远不变的相貌总会引人怀疑。于是,我学着街上那些女人的样子,一点点让自己生出皱纹,变老,变胖。老爷,你知道吗?外貌对我来说,根本一文不值,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和你长相厮守,就算变得再丑,我也不在乎。我以为,你心里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可是……才过了十三年,你就看厌了我的脸。你眼睛里的烦恶毫不掩饰,你真当我看不出吗?你对我越来越冷淡,从前说不完的话,现在连一个字也不愿多说,为什么……就因为,我不再是那个俏丽的年轻姑娘?可你,又何尝还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何永祥!”
“原来,相貌的改变是覆水难收,纵然我有心将自己重新变回当初与你相遇的模样,又怎能那样做?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一天比一天回来得晚,与那些下人丫头们拉拉扯扯,我全看在眼里,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直到三月,你终是耐不住,将蕴芳娶进门来。我该感谢你,给我了十三年的好时光,可一世那么长,我怎能甘心?!所以,那夜你娶亲,我趁你正和宾客饮酒,偷跑到新房,对蕴芳施了‘换颜术’……老爷,我知道我不能为你生下一男半女,但为什么,你的身边,不能只有我一个?”咏珠伏在桌上大放悲声。
何员外哆哆嗦嗦看着眼前的女人,又扭头望了一望被林烈牢牢按在桌上的女人,低下头思索一番,小声嗫嚅道:“天哪……我居然娶了一个妖怪……天哪……”
“我说了这么多,你心里,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咏珠突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盯着面前的男人,“我这十三年为你做了这么多,甚至情愿用另一个人的样貌来换得你的垂怜,难道,到最后就只剩下这个?”
织锦早忘记了害怕和心悸,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托着腮看着眼前的二人。
如果当年,爹不是那么早亡,他和娘亲,也会有互相厌弃的一天吗?她隐约知道男女之间脱不开一个“情”字,可什么是情?在他们携手的那一刻,可曾想过有一天会分崩离析?
何员外坐在桌前,不知是害怕还是受到了震动,他张口结舌,指尖不住地微微颤抖。
“出去吧……剩下的事,不该我们参与……”陆羽珩一转身,朝门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不是错觉,织锦似乎听到,他微微地发出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