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牛阿二找上门来。
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身体佝偻着,头上生出丝丝白发,面颊凹了进去,一脸的苍凉悲戚之色。
织锦连忙将他让进屋里。二人怔怔地对视许久,竟是相顾无言。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
过了半晌,还是牛阿二先开口了。
“织锦妹子——”他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我想着,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怎么也该来跟你交代一声。你嫂子的尸身,我已经葬了。现在我在这世上真的再没有一丁点牵挂。说实话,今天早晨我醒过来,只觉得万念俱灰,抠破了头皮也想不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我真去寻了死,不说别的,你为我做了那么多事儿,我就算是去了地府,也没办法跟你交代呀!”
织锦被他唬了一跳,当即扯着他的袖子大声道:“二哥,你可别做傻事!”
“不会,再不会啦!”牛阿二抹了一把眼泪,“我想好了,打算离开小叶村。继续在这儿住下去,我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一遍遍飘过翠云和我那苦命儿子的影子。我窝囊了二、三十年,也该好好活一回。起码,要对得起你帮我捡回来的这条命哇!今天我已经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了,挨个儿还了向村里人借的债,现在真是只剩下一条命了。妹妹,你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
娘的下落还一点音讯都没有,她实在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走。
牛阿二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昨晚我虽然昏迷,但恍惚中还有意识,似乎听到小木……听到那狼妖叫你‘小狐狸’,这是为什么?”
“这……”
牛阿二见织锦面上仿若有些为难之色,赶紧摆手道:“没事儿,你若不愿说就罢了。以后照顾好自己,阿二哥这次跟你一别,恐怕再无相见之日……”说着,他转向陆羽珩道,“这位先生,我实在不知道你是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捉住那狼妖,但不管怎么说,我都该多谢你。你本领高强,我牛阿二在这儿拜托你,一定要照顾好我这织锦妹妹,她命苦……”
陆羽珩愣了一下,嘴角牵动了一下道:“我心中自然有数。”
“好啦,该走啦!”牛阿二脸上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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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还没大亮,在树上歇息的红蝉就被一阵山崩海啸似的拍门声惊醒。
她看不清来人的相貌,被那“咚咣咚咣”的巨声搅得心里烦躁不堪,当下从树上摘了一片树叶,手腕一抖,那绵软无力的叶子登时像一枚暗器一般疾速朝来人激射而去,不偏不倚正中他面颊。
那人猝不及防,脸上被划出一道血痕,“哇呀”叫了一声,抬眼便看到树上一团火红的影子,给吓了一大跳,颤着声音问道:“你……你是什么东西?”
红蝉啐了他一口,道:“这话该我问你吧?姐姐我是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娇艳小花妖一名,你是哪里来的臭东西?”
“妖……妖怪?”那人身体剧烈一抖,拔腿就想溜。
屋内的两人一早被门外的动静惊醒,三两步跑了出来。织锦透过篱笆往外一瞧,惊声道:“咦,烈哥哥?!”
来人正是林烈。
听到这声呼唤,他才停下脚步,扭头露出一脸苦相嚷道:“哎哟喂,小锦儿,我还以为自己找错了地方!你明明告诉我你家就在村头第一家,我……别说这些了,你家住了个妖怪你知道吗?”
织锦慌忙打开院门让他进来,还来不及开口,红蝉从树上跳了下来,捉住她的手劈头就问道:“你们认识啊?这是你的相好?”
“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织锦怒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本来有个哥哥送我回乡的吗?就是他了,他叫林烈。”
红蝉将林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摸着下巴品评道:“嗯……长得还算过得去,就是这里——”她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太好使啊!”
林烈勃然大怒,一下子蹦到红蝉面前就是一通乱吼:“你这个死妖怪,竟敢在小锦儿家里作恶多端,看我不让你血溅当场永不超生!”
织锦觉得一阵头疼,以手扶额道:“算我求求你们,别闹了成吗?烈哥哥,这位姑娘名叫红蝉,她虽然是妖,可是不是坏人……”
“你傻了,妖还有好的?”
“嘿,你这小子……”红蝉捋着袖子就要冲过去,被织锦一把拽住了。
“烈哥哥你听我说,红蝉是这棵木芙蓉树上的花妖,在我没出生之前,她就一直在这里。这次回到小叶村,发生了好多事,多亏她帮我,要不然,我早就没命了!”她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道。
林烈对这话自是全然不信,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我看你是被她蒙蔽了!妖怪都是无恶不作,哪会干什么好事?”
红蝉斜了他一眼,嘀嘀咕咕地道:“白痴,说到底,这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是……”
织锦警告地瞪着她,转头对林烈道:“烈哥哥你相信我好不好,我说的全都是真的。再说,陆大哥人就在这里,红蝉要是真有什么坏心,他会放过吗?”
林烈扭着头往陆羽珩脸上张了张,见他一脸淡然,只得罢手,咕哝道:“猜不透你们在搞什么把戏……”
织锦心里知道这事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索性岔开话题,对他道:“你怎么天还没亮就跑来,你舅舅家的事都安排妥当了?”
林烈一点头:“别提了,小爷我真后悔留下来,想起来都觉得寒心!你呢,有你娘的消息吗?”
织锦苦笑道:“我的处境也绝不比你好多少,娘的事情一点进展也没有,反而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你先进屋喝碗水,我慢慢再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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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大半天里,织锦和林烈一直是在咕咕哝哝之中度过。
林烈将她和陆羽珩走后的事情一点点告诉了她。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何家的二夫人咏珠,在那一场突生的事故之后没几日,便离开了何家。
而令她更不愿意相信的是,对于自己十几年来举案齐眉的妻子,何员外没有任何挽留。不仅如此,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将重新换回年轻貌美脸庞的三夫人蕴芳扶了正,每日里耳鬓厮磨,穷极狎昵。
的确,二夫人是蛇妖,生来如此,任谁也无力改变。但如果当初娘亲可以对爹是狐妖的事实全盘接受,为什么何员外就不可以?什么是钟情,什么是不渝?
……
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自然是今后的去向。
小叶村里寻不到娘亲的踪迹,她手中连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来变得毫无意义。可是,就算真的离开,她又能去哪里?
红蝉在一旁无聊地踢凳子,眨巴着眼睛赖兮兮地对织锦道:“先说好啊,不管你预备去什么地方,都必须得带上我。我在这村子里孤苦伶仃那么可怜,你忍心抛下我么?”
“这还用得着你说?”织锦瞪了她一眼,“我早做好准备了,以后你就是一条小尾巴,永远也甩不掉。”
“你总不可能永远在这村里住下去,依我看,干脆这么着。”林烈思忖了片刻,拿手指敲了敲桌面道,“离开我舅舅家之前,他给了我50两银子,虽然钱不算多,但照应咱们三人外加这个女妖怪的生活,短时间内却没什么问题。眼下反正没有去处,倒不如拿着这点钱,先到扬州城落脚。那里是大地方人又多,说不定还能打听到你娘的消息,你说呢?”
“去扬州啊?好哇好哇,那里东西好吃吗,有没有俊俏的小哥可以看?”红蝉喜上眉梢,一叠声地嚷道。
织锦推了她一把让她别打岔,自己思来想去也拿不定主意,只能转过头,求助般道,“陆大哥,你的意思呢?”
林烈很不满意地一拍桌子,十分豪气地道:“钱是小爷我出,又不是他,你问他做什么?”
陆羽珩也不恼,微微一笑道:“既这样,今日我们便各自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先你们一步,去扬州城里看看能否赁一爿房子。你们随后就来,我在城门口等你们,如何?”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所以,她是真的又要再次离开这个地方了?
以后,又会是怎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