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珩找到的房子在扬州城西边的一个巷弄之中,并没有多大,但好在还算干净。织锦尤其喜欢那个宽大的院子,心里盘算着等将房子收拾妥当之后,立即就去市集买些花籽回来种下去。待春天到来,满园繁花尽皆盛放,想想都觉得快乐。
真是奇怪,这明明不过是个临时的落脚之处,为什么她心中总是觉得,或许就这样过完一生一世?
屋主是个姓曲的中年男人,高瘦身材,面孔清癯,说话时即便带着笑,一双鹰眼之中依旧精光四射,很有点不怒自威的味道。他的话不多,与几人约定了房子的租金,签了一纸契约,又收了半年的房钱便告离开,陆羽珩将他送了出去。
红蝉第一次来到这样大的城市,一刻也坐不住,立即就要跑到街上去看热闹,被织锦一把拖了回来。
“屋子里到处乱七八糟,你就想跑了?给我乖乖留下来好生收拾好再说!真是一刻也停不下来。”她嘴角含笑地嗔道,自己走到角落中拾掇那里堆放的旧家具。
红蝉瞪了她一眼,嘴里也不知嘀咕些什么,跑到院子角落里捞起一把大扫帚,鬼画符似的在院子中间舞个不休。林烈站在旁边,只觉得眼前一片乌烟瘴气,灰尘漫天飞舞,想骂又不敢张嘴,憋着气看了一会儿之后,终是冲上去,夺下红蝉手里的扫帚,骂骂咧咧地自己扫起地来。
陆羽珩送走曲老板返回,将院子扫视了一遍,见两人皆忙个不停,唯有红蝉抄着手坐在靠墙的木架子上,一副清闲自在的监工架势,不禁也有些失笑。他走过去在她头顶敲了一记爆栗,不紧不慢地道:“你坐在这袖手旁观,是在向我们表明今后你的生活态度吗?你要知道,整个屋子里,你是最不能吃闲饭的那个,还不赶紧去帮帮织锦的忙?”
红蝉从架子上跳下来,咬着牙狠狠盯着他的脸瞧了半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扭着身子蹭到织锦旁边,一跺脚道:“杨织锦,你给我说清楚,我难道是后娘生的,天生没人疼没人爱?”
织锦回头瞥了她一眼,皱着眉头肃然道:“说什么呢,你怎么可能是后娘生的,你不是我家门口大树上长出来的吗?”
这话并不可笑,但从织锦嘴里说出来却令人忍俊不禁。旁边的林烈立刻哈哈大笑,连陆羽珩也有些绷不住,“扑哧”喷了出来。
织锦不明就里却也不打算深究,朝每个人脸上看了看,隔了一会儿笑着道:“我突然觉得,我们好像一家人一样。”
“一家人?得了吧,我可没见过哪家人会把家安在这种地方。”林烈收住笑容,不屑地道,“根本不利于下一代健康成长嘛!”
“你有何不满?”陆羽珩一挑眉。
“是啊烈哥哥,这里不是很好吗?你觉得有什么问题?”织锦也凑上去,困惑地道。
林烈把手里的扫帚一扔,单手指向门外大声道:“你自己出去看看巷子对面是什么地方!两个姑娘住在这儿,不太合适吧?”
织锦提溜着裙角跑出门外,朝巷子外面张了张,红蝉也跟了过来。
巷弄外面是一条还算宽阔的马路,各种店铺林立,两人一眼就瞥见一幢三层高的小楼。门口匾额上书“翠蝶楼”三个大字,门口零星有几个男人进进出出,楼上站了三两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手里挥舞着手帕,不住招呼着来往的行人“上来坐坐”。
织锦心下了然,登时就满脸通红。红蝉却不明就里,难掩兴奋地扯着织锦直嚷:“‘翠蝶楼’,现在还有专门买蝴蝶的商人哪?诶你看你看,那几个姑娘衣裳真好看哎,颜色鲜艳样式也特别。啧啧,手臂和胸口都露在外面,真漂亮,明天我也去找裁缝照这个花样做两件衣服穿穿!”
“哎呀!”织锦慌忙将她拉进院子里,吞吞吐吐地道,“那种衣裳你是不能穿的,她们都是……都是青楼女子……”
“啥叫青楼女子?”红蝉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
织锦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故作镇定地道:“我……我可没工夫帮你答疑解惑,你问别人去!”说罢一跺脚,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到那堆旧家具旁边,作势要继续整理。
红蝉立刻求助地看向陆羽珩。后者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到正伸手去拿堆在高处一条长凳的织锦身畔,嘴角含笑道:“你够不着,小心伤了自己,我来。”
杨织锦简直受宠若惊。这人,又转了性子了?就在前不久,他还对自己冷淡得像是陌生人。可如今……他肯帮忙已经足够让人讶异,那么,谁能解释一下他脸上那温润的笑和柔和的语气又是怎么回事?
织锦收回手,抬眼朝他望去。
夕阳中,他全身上下似乎与一袭白衫融为一体,也在闪着光。因为灰尘的缘故,眼睛微眯着,嘴角轻抿。这是个清淡得像水一样的男人,即便他现在神情如此专注,脸上却依然带着那一丝满不在乎的笑。
织锦觉得心就像敲小鼓一样“怦怦”跳个不停,脸上一阵阵发热。
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早晨起得太早忙着赶路,累病了?
陆羽珩将长凳取下来搁在一边,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朝织锦道:“对了,我有东西给你。”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来一样物事。
那是一枚黄澄澄的铃铛,约莫有铜钱大小,下边儿坠着一条天青色的络子,可以系在身上做个装饰,轻轻一摇就发出几声脆响,很有几分俏皮。
织锦更是惊得嘴都要合不拢了,睁大眼睛对男人道:“你送我礼物?”
“这东西不值几个钱,哪里算得什么礼物?”陆羽珩笑道,“早上进城时正遇上早市,经过一个摊子见它着实有趣,就买了下来,你拿着玩儿吧。”
“我……”织锦呆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羞怯地一笑道:“谢谢你陆大哥,那我可真不客气了。这铃铛一碰就响,等到了晚上,我在屋里走来走去,你们别嫌我吵就行了。”
男人并不答话,和她对视了片刻,蓦地抬手在她鼻尖蹭了一下,道:“哪里弄了一鼻子黑灰?”
织锦身子一颤,不由自主朝后退了半步,满脸通红地道:“那个……我去照照镜子……”话音未落,人早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林烈本来站在院子中间,正被缠着他问这问那的红蝉搅得不胜其烦,突见这一幕,脸顿时垮了下来,冷得像霜一样。
“喂。”红蝉一直在旁侧察言观色,此时小心翼翼地碰碰他的肩,“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您一下,你是不是喜欢她?那我估计你可能没什么希望。”
林烈转头下死劲剜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这当口陆羽珩踱了过来,冷冷地道:“我知道你对这处居所很不满意,这里地段的确是差了些。但你可不要忘记,就算加上你舅舅给你的银子,我们手中拢共也只有不到80两,不得不处处精打细算。你若实在不喜欢这里也没关系,你舅舅家就在城东头,你大可以搬过去。”说完,他也进了屋。
林烈气得七窍生烟,一脚将地上的扫帚踢得飞出老远去。嘴唇抖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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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这条街更是热闹非常。
“翠蝶楼”前门庭若市,大红的灯笼亮了起来,各色男人——锦衣华服或一身布衣,神态自若或紧张羞涩——鱼贯而入,莺莺燕燕们那娇滴滴的谈笑声不绝于耳。
红蝉趴在院门上,将半个身子探了出去,眼睛连眨都不舍得眨地盯着那些衣着鲜亮的女子,一脸艳羡。织锦在旁边收拾碗筷,看了觉得好笑,走过去伸手把她拽将进来,道:“还没看够?”
红蝉像扭股糖一样黏在她身上,学着那些女人的腔调道:“不嘛不嘛,你也带人家进去逛一下好不好?”
织锦啼笑皆非地推开她,道:“我真不知该怎么跟你解释,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进……”
她的目光突然被吸住了,像钉子一样拔也拔不开。
门外不远的地方,一个全身黑衣的年轻女人站在一片阴影之中,手里提着一柄短剑,面带阴鸷之色,正冷冷地盯着“翠蝶楼”二楼的一个窗户。
织锦顺着她的眼光望过去。
纸糊的窗子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