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由于泉水蕴含了药力的关系,赵白茅觉得身上越来越热,越来越痒,忍不住挠了把。
巴掌大的一块痂皮掉了下来,落在水中,慢慢融成更小的碎片。袒露出来的新生肌体粉嫩柔滑,摸上去就像是从未受过伤,之前还未愈合的创口已经完全不见。
忽而木在路上说过,地火温泉具有凝血生肌的功效,加上药酒,再有十天半个月时间就差不多可以痊愈了。赵白茅没想到竟会如此快法,又摸了几处伤口,也同样生出了新肉。
“现在你就算是不想欠我的情,也不行啦!”钱进宝得意洋洋,“你知道温泉里除了跌打药酒,还放了什么吗?我爹从关内带回来的玉髓龟灵露,两百两银子一小瓶,我爹一次就在这里倒了十瓶,你身上的伤就算是再厉害几倍,也指定好啦!”
一瓶两百两,十瓶就是两千两。
两千两银子,在赵白茅的想象中,多少能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分量。自从来到马王屯,兽丹卖的那五十两银子算是赵白茅的第一笔收入,这在他眼中已经是前所未有的巨款,而且还是拼了命才换回来的。
现在钱进宝嘴唇开合几下,轻描淡写吐出的这个数字,等于赵白茅要去拼四十次命。钱进宝却说得好像是早上多喝了半碗粥一样,连半点表情都没变。
“走吧,我家老头子那边估计也在摊牌了。他这次可没少用心思,前两天你刚回马王屯,他就知道了,马上派人去的关内。这点玉髓龟灵露从陆路到水路,光是快马就累死了十多匹。”钱进宝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老头子对我好像都没这么好过,看样子不捞点什么回来,他是绝对不肯罢休的。”
赵白茅一语不发地跟着他跨出温泉,眼神深处闪烁着奇异光芒。
两人来到厅堂,看到就只有钱富贵是坐着的,张龙兄弟跟忽而木都站在桌边,隐隐形成一个钳形。忽而木的脸色很冷,吐出的字句更是如若寒冰,“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天狗会的?”
“罗三炮不知道的事,我未必不知道。口袋里有点钱,做事情多少方便些,想要打听什么,耳朵自然也会长点。几位在马王屯隐忍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暗中看着,从没打算要多事,只是有点好奇。谁知道一看就看到了今天,对这份城府,我只能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忽而木老先生当年是天狗会十大堂主当中最嗜血好杀的一位,如今却宁愿守在小店里足不出户。瘦龙胖虎两位放着龙虎堂不去管,居然跑来这里开了家龙虎武馆,说出去谁会信?”钱富贵似乎没察觉出对方身上的杀机,夹了口菜在那里慢慢嚼着,神情自若。
“就因为这个,你才让儿子跟我们学武?”张龙淡淡地问。
“想要交过命朋友,当然要拿出诚心。”钱富贵回答得很巧妙,“天狗会这些年虽然一直被排帮打压,但劣势并不算太大,至少在江外是绝不会吃亏的。我想不通诸位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肯委曲求全,任凭罗三炮那样的莽夫骑在头上?”
“知道太多,你就不怕惹火烧身吗?”忽而木森然笑了笑。
“怕就不会开这个口了,我向来不做赔本生意。摔杯为号这种事情,做出来未免也太难看了些,况且我现在手里只有碗,大伙儿还是太太平平坐着喝酒罢。赵小哥,你也来喝。”钱富贵又倒了碗酒,冲着赵白茅招手。
仿佛是一层无形屏障被骤然撤去,此刻赵白茅已经感觉到了后堂涌动的强大气息,至少有十多个单独的元力循环存在,张龙张虎也随即相顾变色。
“钱大叔,你们说的啥,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赵白茅走过去坐定,手抬酒干,抹了把嘴,“进宝说,为我身上这点伤,你费了老大的力气,谢谢啦!其实我在山里野惯了,皮粗肉厚的,磕磕碰碰养几天就会好,现在倒等于是糟蹋了你的银子。这么着吧,等我以后赚了钱,一点点还你好不好?我跟进宝关系那么铁,指定不赖你的账。”
“这后浪就快把咱们前浪推散了,诸位还有什么好多想的?”钱富贵苦笑一声,冲着忽而木等人做了个手势。
三人慢慢坐下。
“小小子,你身上的伤没事了?”忽而木忍不住开口,望向赵白茅的神态一如往昔。
“没事了。”赵白茅闷头吃菜,一只手却悄悄伸入怀中,摸到了缝在衣服夹层里的天鬼珠,只等钱富贵发难。
忽而木是什么身份并不重要,赵白茅不想他死。尽管不清楚天鬼珠到底该怎么用,但到了拼命的时候,就算是胡乱砸出去也得试一试。老学究放出来的小鬼就已经强到了那种程度,天鬼估计会更厉害,万一就跟那股消融金属的解离力量一样,歪打正着了呢?
赵白茅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被运气冲昏头了,不由暗自好笑。
“马王屯是整条黑沙江的龙口所在,我们在等天选之人来到这里,奉他为萨满教的下一任大祭祀。”忽而木沉默了很久,才涩然开口。
“天选之人?你是说玄星入命?”钱富贵怔住。
忽而木缓缓点头。
“原来是为了这个……”钱富贵微露讥嘲之色,“也难怪天狗会没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连排帮都斗不过。你们整天把心思放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又怎么能强大得起来?”
“先祖的指引,绝不会错!”忽而木豁然站起,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火来,“你不能侮辱我们的信仰!”
“我告诉你什么才是真正不会错的东西。”钱富贵冷冷地看着他,“如今天下四分,咱们东州是最小的一块。浮屠王毕竟是个凡人,是凡人就有生老病死,等到他的名字再也没法让任何人感到害怕的时候,战火必定会烧到东州来,大燕第一个就要出兵。打仗打的是什么?无非‘兵马人力、军备物资’这四个字。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这些年苦心经营,全东州有一半产粮地都是我在收货,要是能再加上你们蛮族的粮源,就等于达到了七成。你也知道马王屯是黑沙江的龙口,占了这里,将来就算是战火连天,老子的粮食也能照样源源不断往外送!到了那个时候,这买卖还不是我想跟谁做,就跟谁做!”
“占了马王屯?”张虎被这个“占”字吓了一跳。
“我是个买卖人,满脑子想的就是钱,做什么事也都是为了钱,没别的。天狗会要是肯跟我绑在一起干,只管把排帮那点人从马王屯砍走就好了,别的都不用操心,万事有我。其实不管修武修道还是修别的,没钱撑着,你玩个屁?人在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即便是这当今乱世,也该尽力活出个样子,宝剑骏马醇酒美人,样样都不能少。出身如何、本事怎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选一条对的路,闭眼走到头,不怕头破血流,不怕永堕地府,那就是你的王道。”钱富贵似乎有点累了,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呵欠,抠了抠鼻孔。
在目瞪口呆的赵白茅眼中,这胖子却像是刚讲完经的佛陀,就连脸上的肥肉都发出一层宝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