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大帮派在马王屯的武力对话,谁都没有料到竟是由一个少年拉开了序幕。长街斗杀的血腥场面,让所有目击那一幕的民众都久久无法摆脱惊恐,随后又接踵而来的连番仇杀,更是让马王屯笼罩在一片腥风血雨中。
忽而木的药店自从罗三炮死后就人去店空了,龙虎武馆也早就化成废墟一片。排帮中人大批赶来马王屯,连半个蛮族凶徒都找不到,每到夜间却屡遭伏击。蒙面带刀的蛮人总在夜晚进屯,打了就跑,绝不恋战。排帮方面强撑了几天,焦头烂额。
钱富贵这段时间已遭遇刺杀数次,这天在家中宴请宾客,又被两名排帮中人潜入内宅。主宾是个身材魁伟的中年男子,见两人拔刀直奔钱富贵而去,钱富贵却只知抱头发抖,吓得连逃都不知道逃了,当即出手阻拦。
这中年男子正是东州浮屠军中的一名大都统,武学修为已到了化罡后期,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两名行刺者打倒,劲力透处连手脚也一并折断。
第二天早上,马王屯缁衣衙门口贴出缉捕文书:“今有乱党行刺兵部要员,事败逃逸。现缉拿头目徐某、罗某、马某三人,党羽共二十一人。如有擒杀头目者,赏银百两,党羽每人十两。通报者赏银减半。”
排帮自此在马王屯销声匿迹,连带着十几家关系密切的店铺也关了门。又过了几日,那名大都统才离开马王屯,临走时宽慰了钱富贵一番,“钱掌柜,我这次也多少听到了一些民怨,说那罗三炮横行霸道,仗着有排帮撑腰,做了不少恶。令郎就受过害吧?那厮未免也太无法无天,现在死了,也算是少了不少麻烦。排帮我是知道的,这些年在江上折腾得挺厉害……呵呵,我有公务在身,太过插手地方上的事情,未免不太好看。暂时只能是点到为止,你也不用担心甚么,他们要是还敢来,反而好办。”
“全仰仗大人了。”钱富贵连连点头,“天寒地冻,大人一路辛苦,身子定是疲乏得很。乡下地方,也没甚么拿得出手的,我备了点食材土产给大人进补,还请不要嫌弃。”
“这不太好吧!”大都统扫了眼四周,皱了皱眉。
“东西虽然不值钱,却是在下的一片心意,大人务必请收下。”钱富贵从仆从那里拿过一个檀木盒子,俯首低眉,双手递上。
“这……”大都统勉强接过,以他的气力,檀木盒子到了手里居然也是一沉,眉头便慢慢舒展开来,“老钱啊老钱,我为收军粮跑了这么些地方,也就只有跟你最合得来。罢了罢了,这点土产,我就带回去让婆娘料理!其实我们这帮子武夫,又哪里会讲究食补药补那一套,生受不起啊!明年我再来,可不许又玩这一套!”
“明年大人只怕已经做了将军,就算是想来也没空啦!”钱富贵笑眯眯地说。
大都统放声长笑,只觉得这胖子虽然长得一副奸商样,但说话却着实是讨人喜,就跟那玲珑儿一般。
等大都统上了军船,由江面逆流而上,钱富贵才缓缓挺直肥胖的身体,望向斩龙城所在的极北方,默然良久,吐出一口浊气。
“回去吧,这天是晴不了啦!”他意态懒散地冲着仆从挥手。
到了家中,钱富贵老远就听到宝贝儿子在内宅大吵大嚷,走进去一看,原来是小祖宗嫌气闷,定要出门玩耍。
钱进宝正恶狠狠地冲着身边十多个武师咆哮,见到钱富贵走来,更是怒气冲冲,“老头子,排帮死的死,滚的滚,你怎么还不让我出门?赵白茅都出去了,为啥我不能出去!”
钱进宝幼年丧母,之后钱富贵一直没有续弦,当真是把他捧在手里养大。钱进宝心情恶劣时常会直呼“老头子”,钱富贵也不以为忤。
此刻钱富贵却没了平时的笑脸,只是微微叹息一声,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坐到一旁的太师椅上,挥手示意众武师退下。这些人都是从关内找来的,实力最弱的也有张龙张虎水准,钱富贵却从来不带在身边,甚至从未让他们走出过钱家大宅。
“你咋了?”钱进宝呆了呆,“是不是生意上碰到啥事了?”
“你是我的儿子,赵白茅不是。所以他能出去,你不能。”钱富贵淡淡地说,“既然已经跟排帮撕破了脸,凡事还是小心点的好。我不想哪天走到街上,看到十七八块死肉躺在那里,只有一颗脑袋是我认识的。”
钱进宝想象了一下他说的场景,不由打了个寒战,“说来也奇怪,排帮怎么知道是咱家在给天狗会撑腰?难道有内贼?”
钱富贵颇为欣慰地看了他一眼,“有没有内贼先不说,你以后碰上事情,就得像这样多想多看,这很好。咱家不是在给天狗会撑腰,而是给忽而木他们几个撑腰。他们代表不了整个帮派,最多只能算是引路人罢了。”
“引路人?”钱进宝莫名其妙。
“不为了进天狗会,我又何必费这么大的力气……”钱富贵捻着痦子上的长毛,沉思片刻,显得有些感慨,“这次要不是赵白茅,忽而木也不能就这么轻易行事。你交的这个朋友,确实是块好材料,就是一身修为有点杂,还摸不透底。要是他将来能为你所用,首先这股子烈性就得改。及刚易折啊,为了个小丫头几乎连命都送了,要不是我手头还备着点稀罕药物,他有那么容易捱过这一劫吗?”
钱进宝哼了一声,显然并不认同他的话。那天长街血战,早有消息报来钱家。钱进宝虽然害怕,但仍旧咬牙背刀,又唤了几十个健仆将自己团团护在当中,准备冲出去帮赵白茅。结果被钱富贵一声断喝制止,捆成粽子扔进柴房,这才没白白把一条小命送掉。
钱富贵见他直到现在还不服气,也不多说什么,轻描淡写转开了话题,“人跟人的命,是不一样的。赵白茅比你强的地方有很多,你比他强的地方只有一点,但这一点就已经足够。你以后的路还很长,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别太让我操心了。”
尽管钱富贵没有明说强过赵白茅的是哪一点,但钱进宝的脸庞却已经成了猪肝色——拼爹,确实是很少有人能拼得过自己,更别说是连个亲人都没有的赵白茅了。
“你有妹妹吗?”站在过江的渡船上,林拾来用手语问。
赵白茅自然看不懂,微微摇头,脱下衣服裹住林拾来,在寒风中低咳了几声。他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看上去几乎就是个死人。
糖葫芦很甜,林拾来只吃了一颗,就不舍得再吃。此刻低头看着那串晶莹的果子,数了几次,还是九颗。出马王屯的时候,赵白茅见她盯着卖糖葫芦的小贩,便去买了一串。小贩认出他就是前些天那头浴血野兽,吓得连钱都没要,屁滚尿流地跑了。
赵白茅被暗中送到钱富贵家后,老钱当即翻箱倒柜,找出一支用来吊命的七叶野山参塞进他嘴里。东州最好的十大名医被请来了六个,活血生肌接骨续筋,忙得如草狗跑疯一般,之后各种名贵药物用了只怕不下数百斤。直到赵白茅自己能够坐起,开始呼吸吐纳,伤情才算是真正好转。
那一晚的星力让赵白茅联想起老赵头的戏文,温暖的烛火,跑调的二胡。
星核在汲取星力时形成气旋,无形中也牵引了丹田里的元力乱流,让它们自行形成循环。这比赵白茅以内息引导,也不知道要快出了多少倍。那股转换元力最终全被他化为本体真元之后,整个人的气血生机被成倍激发,复原速度一天天提高。
林拾来跟着赵白茅住在了钱富贵家,她出去找过几次王氏,集市上却空无一人,只有野狗在津津有味地舔着石板缝隙中的残血。
这些天以来,赵白茅全身换药的活都是林拾来做的。林拾来第一天洗他那条长裤,洗了七次仍旧是一盆血水,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呆了很久。这哑巴女孩做事利落,又知道看人眼色,几个脾气大过天的老大夫都很喜欢她。老大夫只当这两人是兄妹,见赵白茅生得恶形恶状,林拾来却犹如花骨朵一般,不由感叹鲜花插牛粪见了不少,这鲜花牛粪一家倒是头一回遇上。
赵白茅能下地后,就一直在想着送女孩回去。今天觉得似乎好了很多,精神也不错,便带了林拾来过江。
林拾来一直显得有些闷闷不乐,渡船即将靠岸时,偷偷将赵白茅的手抓得更紧了些。赵白茅正领着她下船,忽听旁边有人“咦”了声,转头一看,却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方士。
这方士斜背着一柄宝剑,挽着发髻,丰神俊朗,隐有出尘之意。他眨也不眨地看着林拾来,神态充满惊异,就仿佛见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物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