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跟我去学仙道吗?”望了林拾来片刻,少年方士深吸一口气,轻声问道。
赵白茅见他古里古怪,也不知是个什么路子,当下脚步不停。少年方士微微皱眉,一路跟出渡口,忽然身形一转,拦在了两人面前。
“同船便是机缘,你天生就是修仙道的资质,这就跟我去吧!”他依旧紧盯着林拾来,只当赵白茅不存在。
“大白天的要贩人?”赵白茅抬手一推,却被那少年方士看也不看扼住手腕,轻轻巧巧摔了个跟头。赵白茅虽说是重伤初愈,但如此轻易就被人放倒,不免吃了一惊,翻身跳起后一招“燃角斗”出手,这次勉强运上了元力,全身多处伤口当即迸裂。
少年方士这才将目光转向他,微露不屑,依旧是再简单不过地翻腕动作。赵白茅只觉得被一条滑不留手的大泥鳅缠上手臂,不但打不中对方,拳力反而被带动,不由自主又是一个跟头。
“修武就算修到极处,也不过是俗世莽夫。就你这点微末本事,居然敢跟我动手?”少年方士挑起了斜飞入鬓的剑眉,神色傲然。
林拾来见他好端端地来惹人,又看到赵白茅伤处出血,不由恼了,握着拳头冲上前来。
少年方士怔了怔,任由林拾来一拳打在身上,冷冷凝视赵白茅,“这女孩是你什么人?”
“大仙饶命啊!”赵白茅似乎是被吓住了,连连作揖,“这是我妹子,天生不会说话。乡下娃娃不懂事,要是得罪了大仙,你打我就是了!你说的那个什么道,我不知道是啥啊,以前只听说江老鼠常骗了小孩去卖,花言巧语的道道倒是不少!”他原本嗓子就粗,这一下运足了力气高声大叫,顿时引得渡口人人侧目。
少年方士颇为窘迫地扫了眼四周,正要再说什么,忽见远处黄幡一卷,犹豫地看了看林拾来,终于还是转身离去。
这家伙来得莫名其妙,走也走得莫名其妙。赵白茅盯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沉。感知中所见,少年方士腹内竟生着三叶青莲,如雾似幻。
仙道?
赵白茅冷笑了一下,他向来只信这人吃人的世道。
将林拾来送到了林家村村口,赵白茅却没有停步的意思,径直进了村子。林拾来明知他早晚都会走,但还是忍不住雀跃起来,跑在了前面,不住地回身向他招手。钱富贵家的账房先生,就有个哑老婆,这段时间下来,也全是靠他才问出了这女孩的一点事情。每次想到她的家人居然狠到那种程度,赵白茅就有点不寒而栗。
一路上林家村的村民都在指指点点,几个顽劣的孩子见了林拾来,习惯性地捡起石子要砸,被跟在后面的赵白茅目光一扫,顿时吓得手脚发软,几乎尿了裤子。到了林拾来家中,正碰上林阿大找上门来,说是弟弟死了,侄女也丢了,现在就剩个王氏这么个寡妇,迟早得改嫁,弟弟名下两晌地无论如何也不能便宜了别人。这大伯向来连半碗米面都没接济过,王氏自然不肯把地让他,三言两语惹得林阿大火起,挽了袖子就要动手。
林拾来从门口奔进时,王氏揉了揉眼睛,一把将她搂住放声大哭:“拾来?!我的娃,你可回来了……”
“不是被人抢回去睡了吗?睡过了,回来了?也没卖几个钱?”林阿大注意到林拾来换了身新衣,舔了舔嘴唇,抢上几步,想要摸一摸她身上是不是真的有钱。
门前光线微暗,赵白茅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累累伤痕还没消去,眼中凝固着淤血,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刚从尸堆里爬出来。林阿大吓了一跳,刚要喝问,却被赵白茅一手掐住脖子,捏得喉骨咯咯作响,“要卖钱,你怎么不去卖?嫌自己屁股太老吗?”
林阿大两眼翻白,又哪里答得上话来?王氏在边上抱着林拾来,想要拉,却又不敢,完全不知女儿是如何认识了这么个凶恶少年。
早有那好事的婆娘跟到林拾来家,此刻见了这般情形,顿时大叫。没过多久,村人陆续赶来。有些平时与林阿大交好的汉子,见赵白茅不过是个少年,交换了个眼色,骂骂咧咧进了门。
就在这时,院外的人群忽然四散。马王屯缁衣总长陈豪挺胸凸肚,身前七八名差人开道,老远就厉声大喝:“哪个活得不耐烦了,敢在这里惹事!”
这帮家伙都是有备而来,齐眉棍、捆人索拎在手上,着实威风凛凛。陈豪进了院子,冲赵白茅笑道:“昨晚多喝了几杯,错过了跟你约的时间,对不住啊!我从马王屯一路追过来,又找了此地两个公门兄弟,才知道林家妹子住在这里。怎么着,看情形这帮子刁民是想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啊?不知道你是我陈某人的把兄弟吗?”
言语中,已有几名如狼似虎的差人冲进屋内,将林阿大拖到院中,就地一棍棍狠打起来。
“这么胡乱打人,岂不是没有王法了吗?”林家村一名族老挤出人群,高声怒喝。
辖管林家村一带治安的两名缁衣差人当即扑到,将他如小鸡般拎起,狞笑着几拳砸下,“平时拿你当个人看,你他娘的摆谱还摆上瘾了!陈大人在此,他的话就是王法!”
这两名差人有心在陈豪面前表现,下手卖力无比。可怜那族老被打得满脸是血七荤八素,连仅剩的几颗牙都吐了出来,再回头一看,身后早已是空出了老大一片地。
陈豪却如同没事人一样,笑吟吟地拉了赵白茅,坐在堂心看戏。
屋内屋外的村民再无半点动静,先前那些打算为林阿大助拳的汉子惨白了脸,悄悄往外退去,心里把满天神佛求个遍,只盼着这帮凶神莫要注意到自己。
“爷爷啊,别打了!拾来,拾来……我的好侄女啊,快求求这帮爷,让他们别打我了。”林阿大痛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转头望向林拾来。
林拾来心中不忍,拉了拉赵白茅,仰头看时,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连瞥都没瞥自己一眼。
直到此刻,女孩才发现原来近在身边的赵白茅,自己是完全不懂的。
“陈大哥,多谢了。”回马王屯的路上,赵白茅笑道。
“把兄弟”一说自然是胡诌,此刻陈豪见他小小年纪当真敢以兄弟相称,顿时一怔,随即现出喜色,“都是自家兄弟,谁还没个麻烦时候?这点小事算个啥!你要是真觉得亏了我的,等回了马王屯,陪做哥哥的喝几杯就行啦!你嫂子烧的一手好菜,早就听说你是少年英雄,嚷嚷着让我请回家去哩!”
排帮已经彻底退出马王屯,钱胖子如今又攀上了兵部,陈豪自知棋局过半,自己这颗过河小卒算是没了回头路了。钱富贵用人向来如大厨用刀,只嫌不快,不怕伤手。早些时候陈豪还对赵白茅这么个半大小子不以为然,后来见老钱越来越舍得下本钱,赵白茅也确实不同于寻常少年,这才打定了要结纳的主意。
陈豪吃的是公门饭,平时斗殴伤人的案子也不知经手了多少,早就发现越是年纪小的案犯,就越是手黑心狠。“江湖老胆子小”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少年见识少,顾忌便少,因为一点小事伤人性命的例子比比皆是,丢了命的就更多。
而在斗杀方面表现得甚至不怎么像个人的赵白茅,却一直活到了今天。
时间一晃过了数月。林拾来每天跟母亲下地,回来便帮忙做饭洗衣,空闲时总会去村口张望一番。有时候就连晚上做梦,也会看到那张带着疤痕的脸在冲自己微笑。
梦境虽然快乐,但却短暂。
在林拾来不多的记忆碎片中,父亲的面容已经模糊,身形却跟赵白茅一样高大,笑起来也是隆隆的动静,胳膊同样粗壮有力。有一回被赵白茅高高举过头顶,林拾来甚至记起父亲也有过类似的举动。而另一些东西,却又将赵白茅跟父亲的影子区分了开来。譬如在见到赵白茅那只被冻疮侵蚀的手时,譬如在满是鲜血的长街上,譬如眼看着他被包扎得像具尸体躺在那里动也不动,每到这种时候,林拾来总是盼着自己快快长大。
她希望自己不是女孩,而是个女人。
赵白茅一直也没有来,林拾来便一直在等。村人倒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每次在路上碰见林阿大,他都会远远绕着林拾来走,似乎还在害怕。
自打有天早上,家门口多出了一只死去的山兔后,林拾来隔三岔五便能发现有新的小兽尸体,静静躺在门前。她守了几天,这才揭开谜底,原来是那只跟赵白茅要好的银狐。
小七比上次归山时更大了些,胸阔腿长,一身皮毛闪闪发亮。它似乎很想扮演来无影去无踪的角色,无奈林拾来煮的面实在是太香。当女孩的手摸上头来的那一刻,它只顾着狼吞虎咽,吃完了才想起呜呜发威,却被搂得更紧了些。
有了小七常常来作伴,日子多少变得快乐了些。这天林拾来在山中捡柴,小七懒洋洋地跟在后面玩耍,突然之间颈毛竖起,沉声低吼,两只碧眼望定了密林深处。
“女娃娃,你可愿跟我去学仙道吗?”几乎同样的问话,却并非出自同一人的口中。
上次那少年方士,正跟着一个老者走出林子,远远望着林拾来微笑。开口的是那老人,他身材瘦小,却生了个奇大无比的脑袋,穿着件破破烂烂的道袍,看上去倒更像是乞丐多些。
林拾来往后退了一步,刚想转身逃走,却见那老者突然抬手,摔了少年方士一个重重的跟头。这下不单是林拾来,就连那少年也是大吃一惊。
“你还在记仇是吗?怪我这莽撞徒儿弄跌了你的大哥哥?”老者笑眯眯地又摔了少年方士一个跟头,噼噼啪啪扇了七八个耳光,后者当即脸庞肿起,再没了半点潇洒模样。
“师父,你打我做什么?!”那少年方士捂脸大叫。
老者连眼角都没瞥向他,只顾着从头到脚地打量林拾来,一双凸起的金鱼眼越来越亮,“女娃儿,这样跟你赔礼,够了吗?”
林拾来瞪大了眼睛,同时却见小七猛地扑向两人,不由捏紧了衣角。
“咦,这小畜生倒是有几分灵气……”老者望着小七怔了怔,从背后解下个大红葫芦,灌了口酒,“噗”的喷出。
他这一口气好长,地面上瞬间腾起大片白雾,小七被困在当中,左冲右突却是无法脱身。随着白雾渐浓,遮蔽了它的身形,一个尖耳长嘴的巨影慢慢人立起来,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咆哮如雷,“滚滚滚!离这个女娃远些,小心我咬断你们的喉咙!”
林拾来的脸蛋变得煞白一片,那真的是小七吗?
“你看到的是兽魂,听到的是兽语,这点现形法算不了什么的。”老者似乎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咧嘴笑道,“放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会伤它。其实你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得到这一切,只不过暂时还不知道如何开眼罢了。你应该不止一次见过将死的人身上有灵魄出来吧?它们很干净,不像人那么脏,所以让你觉得亲切,是吗?”
林拾来握紧了双手,指甲渐渐刺破掌心,却浑然不觉。堂兄死的那天,她曾跟母亲比划过这事,却被打了一巴掌,说是这等晦气的胡话,以后绝不可再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成了她最大的秘密,没想到今天却被一个从未见过的老人随口道破。
“你出身贫寒,从小便知尘世百味,这很好。你说不了话,这不算什么,进了我的门下,不出半个月保管你能开口叫我一声师父。你想快快长大,去照顾你那个哥哥,这也不打紧。过两年学了一身本事,天底下挡得住咱们师徒的人能有几个?他要杀人,你帮着杀就是了。他要是被人杀,只要三魂七魄还在,师父保管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老者袖袍一挥,雾气散尽。
小七似是完全脱力,皮毛尽湿,慢慢走了回来。林拾来将它抱在怀中,眨也不眨地望向那老者。
老者缓缓捡起一片枯叶,拈在指间,面露笑容,“你看与不看,天地都在那里,你寻与不寻,仙门仍在那里。求索之路,第一要修的就是慧眼道心,人生百年不过弹指一挥,又哪里比得上永生大道。这叶子要是能说话,你倒是问问它这一生快不快活?若能再给它一个修成林精木客的机会,你问它修是不修?”
那枯叶竟在瞬间恢复生机,变得翠绿欲滴。
林拾来怔怔地看着它,心里却悄然浮现出赵白茅大笑的模样。
他呢?他快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