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很快过去,日头照常升起。
奔涌的江水卷走了一具具被抛入的尸体,滩上的血污被清理干净,大火烧过的焦土地带也筑起了新的窝棚。钩子手又开始四下游荡,成群结队的淘金者在江水中佝偻着身躯,筛沙声响成一片。
一切都似乎毫无改变。
“要不是元大人当初说过,鬼头滩一家一半,你们天狗会还能撑得到今天?现在倒是好啊,连火都放起来了!干你娘的,当真是要烧死几万苦力,大伙儿望着江水发愣吗?还是你们打算跟排帮放手干上一回,输了的那方从此退出鬼头滩?!”数十里之外的一座小镇中,却有个充满了暴戾的声音在怒吼。
镇是空镇,喊话的是个排帮老人。百多个驻马持刀的彪形大汉簇拥在他周围,杀气腾腾。
“好啊,来啊!”小镇另一边的蛮族头领狞笑起来,身后一阵马嘶,大队族人显然已有些急不可耐。
老人反而一怔,浓眉渐渐竖起,沉声道:“元大人,你也看到了,这可是他们不讲理!”
独自站在中央街口的中年男子微笑不语。他是唯一没有骑马的一人,身着青色布袍,斯斯文文倒像个教书先生。
“别一口一个元大人叫得好听,心里却打着自己的算盘!”蛮族头领连声冷笑,“我们这次去的是外堂人,只有十二岁的娃娃,他不懂规矩,你也不懂吗?他放的火好像没烧死人吧!可排帮那些养血鬼的算是怎么回事?你自己也说了,元大人当初的吩咐是鬼头滩一家一半,你们口口声声不服,说要插旗抢滩,胜者多得。好,这也就由得你们了,天狗会的钩子手哪次不是凭着真本事在砍!你们又找苗子帮忙,现在又养大批血鬼,本钱下得够狠啊!鬼头滩离斩龙城好像不算太远吧,莫非贵帮是打算将来一直打到城里去?!”
这蛮族头领向来以词锋犀利闻名,一口汉话说得极为顺溜。对面排帮老人听他直接把话头引到了最大的忌讳上,不由变色,看了眼那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倒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来,继续扮演着沉默的聆听者。
“你们真要是铁了心在鬼头滩这么玩下去,我们只能想法子自保。回头就请几位长老下山,倒要看看是养鬼人厉害,还是我族萨满巫师更强!”蛮族头领冷冷道。
排帮老人心中又是一凛。
黄金利益虽然丰厚,但却并不意味着多大代价都能往下砸。一批批有去无回的钩子手同样让排帮感到了吃力,甚至不得不因此放弃了部分江面上的生意。人命就是钱,为了钱去拼钱,无疑得有个度。萨满巫师是天狗会的底牌之一,一旦把他们逼了出来,那就多少意味着两个帮派之间,已到了不灭不休的地步了。
“血鬼这种邪物,还是不要养的好。大家在一起本就是为了求财,不是求气,何苦弄得两败俱伤。”中年男人淡淡开口。
“再邪也邪不过那个放火的小崽子!哪有一只血鬼近得了他的身,全他娘的发起疯来,噬主的噬主,自爆的自爆,你们天狗会这不是讨了便宜还叫屈吗?!”排帮老人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大声叫道。
“有这样的事?”中年男子第一次动容。
“他娘的,谁在背后说老子坏话?”赵白茅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恶狠狠地骂了句。
旁边两名武师相顾愕然。
窝棚里绑着一个养鬼人,已经咬舌自尽,血流了满地。这家伙是昨天晚上被赵白茅单手夹着脑袋活活拖回来的,一路上所有试图阻挡的人,都倒在了赵白茅雷霆般的重刀下。可怜这养鬼人比赵白茅高出一头还多,被拖得跄跄踉踉身如大虾,每次挣扎都会换来刀柄与面部的粗暴接触,到了东区后整张脸早已不成形状。
赵白茅同样没有预料到血鬼竟会大举反噬,眼看着养鬼人纷纷倒毙,赶紧出手救下了这个家伙。天鬼珠到底算不算宝贝,赵白茅觉得问养鬼的总不会错,所以这一路拖人拖得是兴高采烈。
等到那养鬼人开口说第一句话时,赵白茅却当场傻了眼——他拖回来的居然是个苗子。
苗语赵白茅自然是不懂的,无奈之下他只有拿出天鬼珠,在养鬼人面前亮了亮,同时大声喝问。他原本指望对方能多少听明白几句自己的话,却没想到那家伙一见天鬼珠就骤然软倒,喷出几口黑血来,很快连眼神都变得痴呆浑浊。
从养鬼人到傻子,从傻子再到尸体,这个急转直下的过程让赵白茅沮丧不已。他只不过回去睡了一小会,再走进这个窝棚时,看到的已经是死人,显然两名负责看守的武师开了小差。但赵白茅却并没有说破,神色如常地跟两人道了声受累,转身走了,就仿佛死的不过是只瘟鸡。
这些被钱富贵派来跟在身边的武师,估计个个对副堂主的位置耿耿于怀,明里暗里使了不少坏。赵白茅很纳闷,一个破名号而已,叫老子是副堂主,老子就真的是副堂主了?能当饭吃还是能换银子使?这不就跟小时候玩打仗一样吗,随口一封就是个将军,大老爷们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岂不是一把年纪活到了狗身上?
赵白茅百般无聊,在东区瞎逛了一圈,正打算去睡回笼觉,却依稀听到有人在远处唱戏文:“皇帝难走青杀口,长刀出手砍人头……”
赵白茅直跳了起来,穿过一排又一排窝棚,直到江边才看见唱戏那人。
那是条魁伟之极的大汉,被反绑在木桩上,全身累累的尽是伤,颌下蓄着长须,铜铃般的大眼正凶光毕露地瞪向周围蛮人。赵白茅见他胡须染成红色,心中一动,张口叫道:“鬼雾峰?!”
红须大汉一怔,闷声回应:“三炮台,花豹子!”
“豹子哥,还认得我吗?小时候我在山里打猎,常去你们寨子偷锅巴吃。有一回被你逮着了,你没打我,还给我在锅巴里夹了几块肥肉,记得吗?”赵白茅大踏步走到跟前。
红须大汉愣了半晌,眼神渐渐变了,骤然之间笑声如雷,“小白!好小子,怎么长这么大个了?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走快走,这帮蛮子不是好人!”
赵白茅看到瘸狗也在旁边,知道他是钩子手中的头目,便试探着问:“瘸狗大哥,这人是我朋友,不知道能不能打个商量……”
“不能。”瘸狗没等他话说完,就冷冷打断,“这马匪砍了我几个弟兄,我要点他天灯!”
“为了什么事干起来的?”赵白茅仍旧赔着笑。
瘸狗横了他一眼,沉着脸没答话。
赵白茅见他这般神情,已知多半是蛮人理亏,便转头问那红须大汉,“豹子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说。”
“操他姥姥的!几个蛮子看中了老子的马,硬是要买,一来二去就干上了!也没个经砍的,一帮子熊货……”红须大汉身上早已缠满了麻布,只差倒油便能点火,却是满脸的不在乎,“小白你别瞎搀和,该走走你的。”
赵白茅默然片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却是不动。
瘸狗冷笑,冲着身边两人歪了歪头。那两名钩子手立即拎起油罐,走上前去。
“瘸狗大哥,请你抬抬手,以后姓赵的总有还你人情的时候。”赵白茅脚步一转,拦住了两名钩子手。
“人情?”瘸狗眯起了眼,阴森的表情中多出了点什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无论是蛮族钩子手,还是跟赵白茅一起来鬼头滩的那几名汉人武师,都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远方江面上的那些淘金者,却没有一个望向这边的。淘金者并非全都是自愿来此,对于那些敢于尝试逃亡的家伙来说,点天灯根本算不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昨天晚上赵副堂主好像还帮了我们不小的忙,又是放火又是驱鬼,自己连块油皮都没伤着。”瘸狗把‘副堂主’三个字咬得很重,周遭一片哄笑,红须大汉则怔了怔。
“人我是不放,所以你不用还我什么。”瘸狗拎起不离身的斩红刀,左手擦过刀锋,尾指无声无息滚落,“你要是觉得,昨天晚上我们欠了你的人情,这是还你的,现在滚吧。”
从举刀到指落,瘸狗连眼睛也没眨上半下,就好像不过是剔了块老皮。蛮族众人也全无异样表情,对于这些最凶悍的战士而言,赵白茅在昨晚以一当十的表现,并不能就此赢得尊重。
放火也好,驱鬼也罢,都并非真正的杀人本事,排帮钩子手又向来弱得可以。一刀砍一根萝卜跟一刀砍几根萝卜,有区别吗?
唯一值得一提的,大概就是他的勇气了。而此刻,这份勇气则是更加出乎了瘸狗的意料。
“我不要手指,我要你放了这个人。”赵白茅嗅了嗅空气中的血腥,忽然冲着瘸狗一笑,露出森森白牙,“刀不是用来砍自己的。我看你应该改个名字才对,不叫瘸狗,叫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