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部落里,天已经黑了。
天黑,那满部落插着的火把,火光在风中摇曳,越发显得耀眼。从部落入口到祠堂,道路两旁都站满了人,一个个神色肃穆的看着岩虎背上垂死的岩鹰,气氛显得极为压抑,就连母亲见到岩鹰这幅惨相,也只能两眼含泪,连声都不敢出,只有岩豹在一旁不时的抽泣着。
岩鹰的精神虽然还不太好,却也敏锐的感觉到这个古怪的情形。嗯,很反常,要是平时,母亲怕早就扑到自己身上痛哭了,连母亲都如此克制,情况似乎不妙啊!只是岩鹰满脑子转遍了,也没想到自己有何什么不妥之处,就是前世那社会,自己今天的举动也只能正当防卫吧?
岩龙小声在岩鹰耳边说出了缘由,岩鹰这才恍然大悟。规矩,规矩不一样啊!或许是老祖宗为了防止自家的血脉相残,定了个很严的规矩,那就是,同族相残,无论是非,都是重罪!当然,重罪、重罚与否,还得经全部落老少来定,由巫公裁决,视情节决定重罚到什么地步。按岩龙的估计,部落里折损了十几名青壮,死状又是如此之惨,纵然巫公再如何高看岩鹰一眼,估计岩鹰也很难讨得了好。
这个规矩很让岩鹰蛋疼。照这么算下去,岩鹰都成十恶不赦了,还不如直接死山头上算了。这么个弄法,岩鹰的心头都颇为忐忑了。
再如何不安,还是得面对,短短一段路,岩鹰很快被背到祠堂里。
通明的火光中,巫公端坐上方,岩猛忧心忡忡的看着重伤的儿子,眼神里流露出的担心却是让岩鹰心头一暖。有父母如此关爱,便是死也无憾了。
巫公面前,跪着痛哭流涕的岩锋。岩锋似乎也知道父亲和兄弟的死讯,拖着长长的哭腔,一字一句地控诉着岩鹰的恶行。岩锋身后,则跪着十几个同样痛哭流涕的死者家属,只是不住的叩头,却是一语不发,偶尔看向岩鹰的眼神却是恨不能生剥了他的皮。
“岩锋,你之言语,我已尽知。”巫公眨巴着干涩的眼睛,“可是,这也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啊,岩鹰,你有何话说?”
很干脆的,岩鹰头一歪,晕了过去。巫公眨巴眨巴眼,叹息着走到岩鹰面前,伸手抚住岩鹰顶门,一股浑厚的天地元气沿着巫公的手臂冲入岩鹰身体,瞬间将岩鹰体内的伤势完全化解。
小算盘被识破,岩鹰都不好意思再装死了,只能腹诽了巫公一番,然后要死不活的半睁双眼,拖着有气无力的腔调,吊着众人的胃口,绘声绘色地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当然,理在身上,岩鹰倒也不屑去颠倒黑白,一些小技巧却还是会用的,比如合理夸大对方围攻的性质,尽量不提自己下手如何狠辣,字字句句都扣在岩森父子寻衅滋事上,直让岩锋气得咬牙。
“巫公,这是他的一面之词!巫公请想,若不是岩鹰有意陷害,外加帮凶肆虐,部落中这十几口青壮,莫说是他,便是他父亲也没那本事杀害!”岩锋泪流满面的说。
岩鹰被岩虎放下,靠着老树坐下,半真半假的喘了几口大气,疑惑地问:“奇怪了,岩锋,莫非你竟在当场么?要不然,我这都才回来,你竟已知道得如此详尽?”
听到这话,巫公白霜般的眉毛拧成一团,眼睛暴睁,两道精光直逼岩锋。巫公虽未说一字,却已让岩锋大汗淋漓,那两道目光更是直逼肺腑。
“这,这是我家传连心术,若是血脉至亲遇险,立时便能……”岩锋的话也只吞吞吐吐的说了一半,围观的人群却立时哗然了。
家传,嘿嘿,好一个家传!拿在场的老少当白痴看么?不就是三代之前出了个巫公么?合着就能把部落中视若珍宝的巫术私相授受,当成自家的技艺?若不是眼下这事闹将出来,还是知道岩森家要隐藏多久呢!
不仅仅是围观的族人,就连巫公的眼里都露出一丝凶光,想着要不要连岩锋也送去跟他家人团聚。
感觉到丝丝寒意的岩锋心头开始慌了,一时的口不择言,倒把自家掖着藏着几代的秘密抖出来,连岩锋自己都不知道这窟窿会捅得多大。出口的话便如泼出的水,已经无法收回,自知无法善了的岩锋索性狠了狠心肠,脸色苍白的跪在地上,倔强地昂起了头:“巫公,若是家传之术有违宗族祖制,岩锋自当承当。只是,眼下不是议这家传小术,而是议这杀害族人的大事!”
岩锋的话,又把族人的情绪引回到正道上。双方各执一词,确实无法校对,可岩鹰活着,而岩森等人却是实实在在的死了,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岩猛的心渐渐起了一丝寒意。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儿子送命么?不,不能!不知不觉间,岩猛额头渗出了汗珠,右手也不自觉地按到随身的刀柄上,青筋崩现,却又抽搐般的抖了两下。儿子,生活了一辈子的部落,自己该选哪一头?岩猛的心头不断交战,那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是一阵青一阵白,脸上便如中风般古怪的抽了两下。
看看妻子那悲痛欲绝的神情,看看儿子浑身浴血、奄奄一息的模样,岩猛只觉得心头一阵刺痛,就连紧握成拳的左手掌心被指甲掐破了都不知道。为了妻子、为了儿子,为了自家的血脉,岩猛狠心下了个决定,若是真不给岩鹰一条活路,大不了自己出手,把儿子抢回来,一家子远走高飞!大男人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了,活着还有什么味?
族人好哄,可不代表巫公好欺!
“好吧,就让我们先看看事情的真相再议。”既然岩锋都这么说了,巫公倒确实没法现在就追究私授巫术的事了。就算是巫公有心拉偏架,也不能拉得太明显了,否则何以服众?就事实本身而言,岩鹰固然是有违规矩,但十几口人围攻他一个,情形何等恶劣?只要把握住关节,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回旋的余地。
巫公枯树般的手掌抚在摩得发亮的狼头权杖上,手上渐渐发出幽暗的光芒。似乎是与之相应,权杖上也渐渐发出荧色光芒。巫术,神奇的巫术啊!近二十年,几乎没人看到巫公施展过的巫术!不自觉的,每个人都摒住了呼吸,生怕呼吸声大了会惊扰到这见证巫术的伟大时刻。
蓦然,荧色光芒暴涨,直刺苍穹!在众人无声的惊叹中,荧色光芒不断的变幻着各种瑰丽的图案,色彩也渐渐生动起来,在空中组成一幅幅生动的画面,不断的更换着场景。神迹!这绝对是神迹啊!哽咽的族人们只差没当场跪拜山呼了。有生之年能够看到这神迹,就是死也值了!
比这巫术更让人震惊的,却是那不断变幻的画面。天啊,岩崎兄弟如何密谋,如何带人围攻岩鹰,来龙去脉和中间的细节都展示得一清二楚,孰是孰非,还需要分辨么?愤怒的神情写满了围观族人的脸上。
待到画面呈现出岩森对付岩鹰的场景,族人看向岩锋的眼色立时尽带不屑。岩森一家,好大的脸面啊!以多欺少也就算了,毕竟还算是年轻人之间的恩怨,可岩森出场算什么?以大欺小?红蛮部落里,从来没这么丢过人的!看到岩鹰被岩森父子打得身负重伤的场景,已经有人恨不得拿岩锋暴揍一顿来出气了。
接下来,小朱厌的发威,更是让族人震撼!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竟然有如此大的本事!唉,要是自家也能有这么一个宝贝,那可是做梦都要笑醒了!一时间,火辣辣的目光全部转向岩坎的怀中,盯得岩坎浑身不自在。谁让怀抱兀自沉睡的小朱厌呢?
“时光回溯术。”岩猛心头突然一暖,两颗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巫公大恩啊!若不是二十年前岩猛偶然见过巫公施展此术,还真叫不上口。此术太过逆天,巫公上一次施展,足足躺了一个月啊!
岩猛握着刀柄的手不知不觉的松开,心也渐渐定了下来。虽然岩猛不知道巫公为何肯施此大恩,但自家那闯祸的臭小子,照这看来,应该有八成机会保住性命!唉,想想岩鹰这小子平日没少招惹巫公,岩猛决定,回去一定狠狠抽上这小子十棍!呃,十棍好像多了点,要不,五棍?算了,还是一棍好了,多了孩子他娘铁定要闹。
岩锋的心头充满了绝望。时光回溯术没出现之前,凭着岩鹰杀害族人的事实,再加上自己的诡辨,总能煽动不少愤怒的族人,可现在全泡汤了!事实原原本本的呈现在族人面前,局势对自己很不利!对了,一定是巫公偏袒!渐渐地,岩锋的心头,愤怒的情绪取代了绝望。
“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现在,大家公议吧。”仿佛突然间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巫公的背更加佝偻了。
岩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岩猛,第一个站了出来:“就我所见,岩鹰确实杀了这些族人。可是,那么多族人,就为了这一点小事,合伙谋害岩鹰,不是更让人齿冷么?岩鹰不杀,难道伸长脖子等着被杀么?天理人情,即便是族规里不准杀害族人,可也没说遇到同族居心叵测时还得束手待毙吧?何况,岩崎等人的作为,便是称之谋杀也不为过吧?将心比心,要是有谁被同族中人加害,难道都不准还手,死了以后才由族中来主持公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