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一早，亦娴才与众女互相问过好，荆州通判幼女朱晗便迫不及待问道：“姐姐昨日与王爷说了些什么呀？”
众人也悄悄竖起了耳朵。
亦娴蹙眉，只淡淡道：“并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道个谢罢了。”
众人早已打探出昨日亦娴似乎与凌澈闹了不愉快，今日看她心情不好便暗自证实了心中所想，一时间各种小心思在心里莺飞草长起来，面上却又小心地掩饰过去。
亦娴如何看不出女孩子们眉眼间泄露出的丝丝喜意，不期然又想起凌澈的话：“若你也如同那些普通女子一般向往天真单纯的爱情，亦娴，那我必须打破你。”
她无奈扬唇，有谁能想到，那么谦和温柔的长陵王，实际上却有那么恶劣的性格。
也罢，道不同不相为谋。
才坐着聊了一会儿，有个童子进来道：“知松先生请舒三小姐过去。”
“舒三小姐与知松先生也有交情啊。”蒋夫人道。
亦娴礼貌答道：“知松先生乃是亦娴的恩师。”
“那舒三小姐想必琴技过人了。若有机会，不妨也让我们欣赏欣赏。”
亦娴示意云罗整理好东西，起身道：“若有机会亦娴必不推辞。先生召唤，亦娴不便停留，告辞了。”
见亦娴要走，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邹衍容面上透出犹豫的神色来，从凳子上微微起身。
坐在她身边的好友体贴道：“衍容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她坐了回去，摇头道：“不，没什么？”话虽如此，她面色却有些苍白。
“你受了寒，若是不舒服，可一定要说。”
“我会的。”她微笑点头，心中却仍有郁结。
她这几天一直萎靡不振，面色忧愁，好友也不解其因，只好就此劝慰一句不再多言。衍容看着亦娴的背影消失在帘子外，心中愁意更甚。
快没时间了。
待上了先生的阁子才发现观景的凉台竟是与王府的相对。今日阁子里与昨日的空荡荡不同，宾客来去间，侍女走动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凌澈微笑着与人交谈，不期然与亦娴双眼对上。
亦娴全然当作没看到，侧过头去听不知何人所奏的《阳春白雪》。
“亦娴以为此曲如何？”先生忽然问道。
亦娴答道：“清新流畅的旋律、活泼轻快，显得生机勃勃。”
“错。根本就是死气沉沉，毫无春日之感。”先生悠悠道，“亦娴，你心不在焉啊。”
亦娴老实认错：“是亦娴分心了。”
先生笑道：“哦，那是为什么分的心啊？”
“一些小事罢了。”亦娴为先生倒上一杯茶，状似漫不经心道，“先生喝茶。”
知松先生已逾半百，怎会看不透小丫头的把戏，他端起茶杯，只慢慢用杯盖撇着浮沫道：“自你受伤以来，便一直未交过我的作业。今日，便弹一首《梅花三弄》来让大家听听吧。”
亦娴点头应是，便示意云罗小袖准备好琴。
依旧是熟悉的净手焚香，刚刚碰过水的指尖在冬日的空气里透着凉意，此时诸乐皆停，满园空静只待一声琴起。
亦娴平稳了呼吸，抬手的瞬间脑中却又浮现过千重画面：
“对侧妃一事，本王如今，十分惋惜啊。”
“你相信我吗？”
“把她还给我。”
“亦娴是我的贵客，自然要看到最好的。”
“亦娴，不可恃宠而骄。”
“她是个十分聪慧的女子，我们都低估她了。”
…………
手顿在琴上，却如何也按不下第一根弦。
“此曲也当作我们这么多人日夜担心你的谢礼吧。”先生悠悠的声音响起。
眼前云雾似被一手拨开，刹那间，天地清朗。纵是被凌澈再如何对待，不是还有其他人一直在关心她吗？她又何必苦苦纠缠于他如何对她，你若无情我便休，身边不是还有那么多关心她，爱护她的人吗？
琴音行云流水，绵绵不绝，指尖穿花分柳，似白蝶翩翩。
原本遥远的梅枝此时仿佛到了眼前，从晶莹的冰雪里慢慢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花骨朵，一点一点长大，绽放。冰雪裂开的声音，花瓣绽开的声音清晰仿若耳边。
忽有箫声呜咽而起，似一缕清风入夜，携着温柔低语，惊醒痴者无数。
却是凌澈执了一管长箫，与亦娴相对而和。
亦娴垂首弹琴，不曾抬眼，他却并不在意手上动作，目光一直聚焦在对面专心抚琴的女子身上。
亦娴心一跳，手下琴音乱了几分，箫音渐强，领起主音，琴音化作流云缱绻，温柔作伴。
怎地这也要和我过不去。她心中恼怒，琴音顿起，如珠玉落盘，密密集集。
箫声仍不快不慢，好似急雨中一抹闲云野鹤，悠悠扬扬。
一琴一箫，一快一慢，每每似到尽头，偏又突生一股生气，缠缠绕绕，于白雪红梅间袅袅不绝。
在座众人已然只剩痴态，魂随乐动，忽紧忽松。唯有知松先生含了笑意，一口一口淡淡抿着爱徒亲手给他倒的茶。
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剩下的，就看你们二人自己的造化了。
琴箫音毕，凌澈手中仍虚握着箫，默然不语，亦娴不觉抬眼，两人终于眼神相汇。咬了咬唇，亦娴面色淡然，福身退到了室内。
“你自己觉得这曲如何？”
亦娴老实认错：“是我好胜了。”
“不。你这首弹得很好。”先生笑道，“远胜过去万千。”
“？”亦娴惊讶。
“曲由心生。没有什么曲子是有固定心境的，弹奏者不同，相同的曲调也会有不同的风味，体现出不同的情感。真正表达乐者心声的音乐要比起那些只讲究技艺熟练的要动人的多。”先生随手指指楼下恍然初醒的众人，“他们的反应不正说明了这个道理吗？”
亦娴心中顿悟，面上浮出这些天来第一抹真心的笑容来，喜不自胜道：“多谢先生指点。”
“弹出此曲的是你，我不过是告诉你罢了，要谢，不如去谢谢某个与你合奏之人？”
亦娴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起来，她勉强掀了掀唇道：“先生说笑了，王爷并不稀罕我一声谢的。”
“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靖安侯府三小姐，难道他看不起不成。”先生故意虎着脸道，“云罗这几个小丫头年纪轻猜不出，我这么大年纪了难道看不出点蛛丝马迹？既是他对不起你，你又何苦和自己过不去，每天苦着副脸，苦了自己也苦了身边人为你担心。他是王爷，总有些不得已，依你身份，也应该是知道的。况他有心补救，你便放宽心吧。”
“先生的话，亦娴都晓得。多谢先生提点，亦娴不会让你们担心了。”亦娴心中一暖，微笑道。
先生爱怜道：“你晓得就好，今日曲子是弹得不错，可还是有些不足的。有几个音你分明乱了是不是，说了多少次了，要控制轻重，你又忘了是吧。”说到后面，语气里又出现了平常的絮絮叨叨。
亦娴回头与云罗小袖三人会心一笑，乖乖听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