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一个时辰,冯云掀开车帘,透过车帘看向远处的巨城,绿柳如烟,笼锁高城,奔流的秦淮河浩浩荡荡从城中穿过,横亘在地平线上的城郭在晨晓中如同一片黑色的乌云压来,给人以莫大的触动,令人心怀激动。
“鲁哥,我们上次去应天,好像还是三年前吧”王氏紧紧握着张鲁的手,神情分外激动,就像第一次陪着心爱的人上城一样,蜡黄的脸上流溢着幸福之色。
张鲁也有几分拘谨,虽说张家村就在应天郊外,但他一辈子也就去过几次而已。
马车缓缓靠近,车辕不急不缓转动着进入城中,隔着车帘,一股莫大的喧嚣猛地冲击进来,冯云不自在地扭动了下身子,在宁静的小县城小山村呆久了,蓦然进入车水马龙的都市,他有种不真切的错觉,不过毕竟是在都市中生活过的人,很快就适应下来。
车外是比肩接踵的人群,熙熙攘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飘过,小贩的吆喝,车马的响声,谈天说地的放肆大笑,都令张鲁夫妇觉得很不自在,张鲁一手紧紧握住破旧布袋套住的宝贝,一手握住王氏的手,显得分外紧张。
“吁,好了,到地儿了,各位该去哪去哪。”在城中停停走走耗了小半个时辰,马车才安然停在马行,张鲁夫妇帮冯云给了车马钱便带着他径自往目的地去。
他们先要去找一个同村中的长辈,他以前也是张家村人,后来他儿子在城中有了买卖,发了小财就把他接来城中住,张鲁夫妇就是想找到这个长辈,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稍微靠得住的买家,把他们的东西买了去。
冯云一边跟着他们,一边四下好奇地打量,这应天分为八街九陌,冯云走在最靠近秦淮河的一街,是白天人最少的一条街,但,到了夜晚,这里就是举城人最多的一条街,因为,最具有金陵文化之一的教坊就是集中在这一条街上,所谓的教坊就是青楼,古来多少风流骚人都会在青楼中留下一段美好的韵事流传下来,尤其是贵族公子,对青楼更是有着别样的钟爱。
青楼中的女子一般分为两类,一类就是伺候客人,就是卖身的那种,一类就是卖艺,卖艺的女子是自由身,不受青楼管制,但对她们要求比较高,她们必须有真正的才艺才能登台献艺,客人如果喜欢的话,会大方的打赏,其中有一半是需要交给青楼所得,只有一半属于那些女子。
不过,说是卖艺不卖身,但在等级森严的古代,如果遇上强势的人,这些卖艺的女子坚持的原则毫无保障,真正能在青楼这趟浑水中保持清白的女子,纵观史书,是不多见的。
冯云三人走过不少装潢精致而豪华,冲满艳丽气息的阁楼,这些就是青楼了,有大有小,不过在白天,少有客人登临,每一个青楼外面都有打手看门,个个彪悍凶狠,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货,冯云三人走过,他们通常都是淡淡瞥一眼,张鲁夫妇一看就是农家人打扮,没有银两,而冯云,一身简朴的书生打扮,一看就是穷书生,哪有可能上青楼?
路上清冷如许,三人走得很快,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快要走到街道尽头时,蓦地觉得人群似乎多了起来,尤其是尽头,人群扎堆,熙熙攘攘,似乎在激烈地讨论什么,兴致盎然,而且多为青年之辈,不少皱眉沉思,挠耳抓腮的样子。
“前面是怎么了?”冯云奇了,他隐隐约约看见那个尽头也是一个阁楼,阁楼很大,气派非常,雕梁画栋,壁画如仙,脂粉雾气蓬勃氤氲,仿若仙厅楼宇,与路上见过的阁楼与众不同,正额上书着醉月楼字牌,也是一个教坊,路上所见教坊无一不是冷冷清清,唯独这个门庭若市,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应天最有名的教坊,醉月楼,应天历届花魁几乎都源于此楼,无论白日还是夜晚都门庭若市。”张鲁望着攘攘人群,很是激动,对此,王氏却并未嫉妒,显然,醉月楼的存在,乡村妇孺也知晓,这醉月楼的名头可见不是一般的响亮。
三人很快走到尽头,冯云抬眼看去,发现是一群青年指指点点地指着门外高挂的牌匾,上面有一行隽秀的字,这是一个猜灯谜题。
“雪色夜笼天,斜雁乍入林”冯云轻轻念叨,想了想不由轻笑,对身旁的张鲁道:“看来,这位出题者挺有趣的,将大伙戏弄了一顿。”
张鲁挠挠脑袋,他也认识几个字,上面的刚好都认识,但要说是什么意思他就不理解了。
“算了,我们走吧,与我们无关。”冯云淡淡二笑,举步准备离开,却意外瞥见在人群的角落里淡定地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贵公子,他负手而立,一身锦衣华袍,腰上系紫玉金蟒腰带,头顶紫金日月冠,面容俊逸,神情淡然,身上散发出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贵胄之气,在他的身后还半弯着身子恭敬地站立着两个其貌不扬的小厮,但他们神态恭敬,动作一致,更加存托出这个少年的高贵。
冯云略露讶色,心道这个少年恐怕不是普通人,最起码也是有权有势的大户子弟,否则断无如此风仪。
不过,这不关他的事,他与张鲁夫妇径直跨过人群,准备拐过街道走上另一条街,但就在转弯时,耳畔忽地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声音柔和但却很有中气,还有几分稚嫩,冯云回头看去,刚好对上那个少年温和的微笑,他微笑着道:“你也是读书人,为什么不去猜一猜字谜呢,据说,这是花魁醉如星留下的灯谜,猜中就可以上去听她一曲。”
冯云略微诧异这少年会有此问,笑了笑便道:“有闲情听曲子,不若关心一下天下大势,我大明危乱已现,这些人却还不自知,日日醉生梦死,笙歌曼舞,我大明之悲就在这里。”
“大明之乱?哼,一介书生也敢妄言大明兴衰,就不怕招人话柄么?”岂料,听罢那少年温和的微笑一变,肃容道,显得有几分生气。
面对变脸的少年,冯云有些奇怪,可也只是耸耸肩:“如果说,后金陈兵北塞,举国民不聊生,不算忧患,那么,就当我没说罢了。”
冯云转身,继续抬步,但刚走几步,却有不善的人找茬子,讥诮道:“哟,一个穷书生也知道国家危难,疾风我们醉生梦死?简直贻笑大方!”
方才冯云的一番话被几个耳尖的打扮华丽的公子听到,当即反辱相讥,闻言,一群人都安静下来,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其中几个好事的家伙还从中挑唆:“崎公子,我等乃是在此切磋灯谜字画,乃养气之举,这人如此说话是在侮辱我们读书人,不要轻饶了他!”
被称为岐公子的青年显然身份不低,在人群中享有不低的地位,一群年青人有隐隐以他为首的样子。
“罢了,一个乡下穷书生知道什么,我们无需与他这泥腿子计较。”岐公子乾坤山河扇一展,鼻孔朝天,不屑地哼了声。
周围的青年公子哄然大笑,指指点点论说不休,那角落的贵公子眉头微皱,对这群人目露不屑之色。
冯云不动声色,叮嘱张鲁几人先去那位长辈家,他等会就去。
打发了张鲁夫妇,冯云敛了敛双袖,在众多贵族青年不解的目光中,穿过人群,径自站在那高挂的牌匾下,反身扫视众人,不咸不淡道:“那么,众位高才,有没有人能猜出,如果不能,那我这泥腿子可就要捷足先登了。”
闻言,下方一片骚动,个个讥诮连连,呈尽讥讽之能,但冯云却神色不变,眼瞳深处透着深深的失望与不屑,这就是金陵子弟么?一个简单的灯谜都猜不出,却极尽所能讽刺不如自己的人,这大明真的已经腐朽到连书生也变味的地步了么?
“不知天高地厚,岐公子乃是岐大学士的公子,学富五车,经纶满腹,你一个泥腿子穷书生也敢妄言捷足先登?”其中一个维护岐姓青年的书生放肆大笑。
那角落的少年目露讶然,聚精会神看着冯云面对心高气傲的众位贵公子。
“好吧,这位岐大学士的宝贝儿子,你先猜吧。”冯云斜靠着楼宇门前的柱子,浑然不在意地慵懒道,他冯云可以不惹事,但前提是,别人不要惹他!
“哼!”岐姓青年冷哼声,看着那行深奥的诗句,额角却浮现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冷汗,众目葵葵之下,他丢不起这人,他心中恼恨那个出头的人,更恼恨这泥腿子把他推到人前了,他哪有什么学问,不过是父亲的客人奉承起来的名头,平时在教坊厮混,吟吟打油诗,博个彩头什么的还行,但论到真才实学,他拍马也赶不上父亲的十分之一。
“还是你先吧,本公子不屑与穷书生争。”崎姓青年计上心来,不屑道。
冯云似笑非笑地看了崎姓青年一眼,懒懒道:“那么好吧,既然学富五车、经纶满腹的岐公子承让,就由我泥腿子代劳吧。”
“放肆,你说谁承让?我……”崎姓青年闻言忿然,后面却没了声响,因为冯云递过一支笔来:“如果岐公子不服,可以一起写在手上,我们一齐展示也可。”
崎姓青年额角冷汗更甚,重重哼了声:“本公子不屑……”
刚说完,下方哗然一片,再傻的人也该听出其中的意味,这位岐公子不过是徒有其名的草包罢了,还兀自逞强,弄得自己丢了颜面、下不了台阶。
冯云哂笑,当着众人的面,齐刷刷地在高挂的牌匾上挥写出一行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