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居是酒坊,迎春苑也是酒坊。
不过水月居只卖酒,迎春苑还卖肉。
安晓低头调萧,却在人来人往的喧闹的大街上一眼便看到了她,那个女子身材娇小,一双落满星辰的大眼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只觉得手一抖,萧声都颤了,眼前仿佛出现了第一次见面,她缓缓握着油纸伞,在大雨里行走,安定从容,折射出自己一身的狼狈。现在她在楼下,自己俯视她,隐隐却有骨子里透出的绕丝样的卑微。
"萧娘,冬公子来了,要见你呢。快快,随我去吧,那可是难得的主顾......"
墨染看着安晓垂悬欲滴,裂开嘴无声的唤她,姑娘。仿若有千般的祈求,只是一身珠环叮当做响,慢慢被浓妆艳抹的老鸨拉进去了。
迎春苑,是青楼。
水月竟没有关门,小二从里面迎出来,将肩上的帕子一甩,麻利的给二人看了坐,裂着嘴嘿嘿笑,"可巧姑娘回来了,要再晚点,外面的酒缸子就要见底了。"
墨染瞧他的样子,像是真的还盼着她,便问,"安晓没告诉你···店,不开了?"
小二特憨厚的笑了笑,"我知道,只是到底酒缸还没空,我在这水月居做了这么多年,有感情。就是要走,也该跟姑娘告告别,我想在这等,姑娘该是要回来的。"他没说的是,等了一个多月,以为等不到了,准备把酒买完了,就准备走了,再怎么恋旧,也是要生活的。
墨染到此时才认真的看他,倒还真是个憨厚的,"我出来这么久,总要回家里了,这地方真不开了。我这备下了两百两银钱,你拿了自己做些生意回家乡都好。"
小二惊喜得不得了,二百两啊,寻常人家一两银钱就是两三年也用不完,这可··这可··想到这,本来不想管的闲事也忍不住要说两句,这样好的东家,可不能让人骗了去。
"姑娘,不是我多嘴。您可还记得上次您给收留的姑娘。那可是···您一生病她就巴巴的走了,如今我又在迎春苑见到她,那个地方···可不是好人家的呆的,姑娘切莫再看她可怜,被她骗了去,说不准她一开始就是被那些勾栏院的赶出来了,如今怕是又做回了老本行了。"
墨染看着杯子里的茶叶,沉沉浮浮的,就入了神。小二看她这样,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她素来又是个看不透的,也不再说了。
安顿好了,就是晚上了。
墨染换了一件衫子,坐在桌前认真的挑灯线,待看到门外的黑影,才住了手,"外面露重,进来说话吧。"
安晓一张素颜,浅白的罗裙,和白日里见的仿佛不是一个人,"姑娘知道我要来?"
墨染看她,"猜的,我看你那时的神情是有话想对我说的。"
安晓额边的发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如同她这时的心境,混乱纠缠。未见的时候仿佛有许多话想说,见了呢,人家好心帮你,与你非亲非故的,你就是作践自己,与人家何干?眼中斗大的泪珠子掉出来,"我···我··是自愿进的那个地方,姑娘···我辜负了你··"
灯芯短了,几句话的功夫屋子里又暗了些。
你辜负了我什么呢。
你不过是人类,而我不是。
墨染看到了她的心,她的难过和挣扎,但却一点也不懂,"你是觉得辜负了自己?"
"呵呵,倒是啊,是我辜负了自己"她泪流满面,神色都有些疯癫,"我虽然不是大户的千金,但好歹是小家的碧玉,从小习礼义廉耻,怎么可以去勾栏院里当妓子,怎么可以。"
墨染坐在那里,青褂子贴在身上,神色安然。安晓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再抬起头已经是巧言欢笑,"我来这是为着段缘,但好歹是成了,我知道今后会有许多人骂我,诋毁我,但真真是不后悔的。姑娘怕是要离开这了,我现在这样的名声,合该不与姑娘相见了。这大抵便是最后一次,只愿,姑娘今后一路平安。"
为什么呢,你卖艺不卖身,不算失了清白啊?
远处一道青光冲破天际,夜晚都明亮如白昼,墨染抬头看蒙水的方向,竟觉得空中慢慢浮现修木的笑脸,安晓带来的惆怅好歹轻了些。
乔万站在墨染身后,背脊挺立,一张尖刻的脸如今总带了些严肃,墨染也不看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道,"我与司喃说,你去她身边可好。"
"女王不会同意的。"
不是我不愿,是她不会同意。既然你只需要我护住她,我便不遗余力的做好就是了。
两人相对无言,墨染也不愿进屋,呆在外面看着神物出世的光芒,心中的空洞才充实些。贴在胸前的传声符突然亮了,声音柔和,仿佛怕吓到她,"毒解了,安心"
五个字,却将墨染心中的空洞填得满满的。修木,你不知道,看到你倒下去,我有多么害怕。我从来不知道死亡是一件这么恐惧的事,特别是面对你一睡不起的可能性。还好,你又为我塑了一面坚硬的墙,什么刀枪也刺不进去,恍然间手臂上已落下斗大的泪珠子,墨染终于呜哇一声大哭起来,乔万还是那样站在身后,一步未动,神情都没有变一分,他不过是冷血的盘蛇,当然不会安慰她,墨染亦是不需要他安慰的。
第二日墨染便把什么都安排妥当了,与乔万买了马车,打算在慢慢的穿越高山大河,其实不过是墨染什么新奇玩意都看遍的,就想试试人间的代步的玩意,哪里知道在镇口买了马,愣是没法走。你想啊,乔万是啥啊?盘蛇,还是万年修为的盘蛇。人间的普通马儿,在他的威压下脚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还提什么赶路。墨染平时随意得很,较真起来了就是个倔骨头,如今便和这马车杠上了。
"乔万,我说你把威压收收成不,都午时了,这马怕是习惯不了你的威压来着。"
乔万撇她一眼,"要我为个灵识未开的畜生收了威压?这样没用的东西,姑娘到底要它干什么,就是乘最慢的云都比它快上一百倍。"你说一没腿儿天上飞的,一地上四蹄子撒丫跑的,这能比吗?跩得那样,这蛇根本没法沟通嘛。
墨染正和这马唧唧歪歪的沟通呢,两马车噜噜噜就过来了,这路倒是宽,可惜那两马儿一近到乔万身边,四条腿一软,鸣叫都不敢,咚咚,趴下了俩,墨染赶紧施了法将无妄之灾的两辆马车稳住,心头悲叹,这都什么事啊,一个还没搞定呢,这又来两个怎么玩啊。
别人可不管她的心思,前面那辆赶马的扶了车上的下来,问她"姑娘可知道这马怎么受了惊?"
墨染指着前面的密林,"我也是才到的这,马便行不动了,我猜是前面有什么猛兽。只是现在瞧不见。"
被比作野兽,乔万当然不待见,用鼻子哼了哼,好歹忍住没唱反调。
车上下来的是个年岁大约五十的老头子,衣饰倒是极其华丽,墨染见着觉得有些眼熟,哪知道这老头见了她倒是颇为欢喜,连着小步子跑过来,像是只有二十五的小伙子,"姑娘是水月居的老板娘,我是定不会认错的。我前些日子出去办事,回来想来拜访的。却说你回家不做生意了,这不遇见了,倒是我的福运。"
墨染拍拍头,想起他来了。这老头姓冬,倒是运气好,那日来买酒,一眼便指出她是老板,自己一高兴,便开了句天上掉黄金的玩笑。这玩笑可是真真的连着福运给他的,冬老头才出了水月居,便接了皇命赏了他黄金万两,之后更是连连好运,如今不成器的儿子都被招为皇家西厢,怎么让他不牢记了墨染。
却见后面那辆车听见动静也挑起车窗看,里面露出一张干净的小脸,一日不见墨染竟觉着她消瘦了,老头后面本就有个年轻的公子,见后面探出头,忙迎过去,将她接下来,满腔的柔情是哪里都看得见的"晓儿,小心些。"
冬老头见他这般,气得吹胡子瞪眼,一直跺脚,"你这个不孝子,是被这个勾栏院的迷了心的。当皇家的西厢是要何等的谨慎,你却不听我的劝,非要带着这个妓子,若是被旁人知道了,我们一家老小的命都要陪在这。"
安晓也看见墨染了,一张脸煞白,也不知是为冬老头的辱骂,还是为墨染见她如此狼狈的羞愤,身子紧紧贴着冬家公子,就要躲这得看不见了。
冬家公子看她委屈,忍不住道,"爹,你少说两句。晓儿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不过是落了难到那地方。"
他这样一维护,冬老头只觉得这安晓就是狐狸精,把自己儿子迷得晕头转向的,气得拿了马车上得棍子就要打他。才行了几步,棍子便不翼而飞了。
却见棍子悬空在墨染身边,这姑娘掐指一算,笑着对他说,"老丈别动怒。我由命数看来倒是你冤枉了这位姑娘,这姑娘极有福缘,若是没了她,你一家荣华富贵都是泡影,没得还有杀身之祸。"
冬老头只觉得现在看来这姑娘周身弥漫着一股仙气,不由自主的便信了她,只当她是指点迷津的活菩萨了。
墨染浅笑着看安晓,无声的与她说,好自为之。手一挥,两人带着自己的马车都消失了。
冬老头连忙跪地直呼"谢谢大仙指路"。安晓脸上泪痕未干,指甲却嵌到手心里,一颗心百味陈杂,不知是什么味道,耳边仿佛有墨染浅浅的叹息声,一时心焦力竭,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