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分。
暮色暗淡,残阳如血,东亭河边上如镶金边的落日,此时正圆,光芒四射,刺人眼膜如梦似幻,好不真实。最后一丝残阳打在地上与暗淡黄的沙泥融为一体,金光璀璨,吞天沃日。
波澜辽阔的东亭河如长蛇般割开这片一望无垠的荒凉之地,凌乱杂散的野草在风中摇曳舞动,跟裸露在外的红土地倒也相映成辉。只是这种这种配搭,更成就了这里放逐之地荒寂的名气。
姬瑜身穿一袭青衫伫立在河边,头发以竹簪束起,然而一路的风尘仆仆也使得他的衣裳蒙上一层污垢,发髻更是散乱地落下许多贴在脸上,混杂着灰尘汗水的脸颊加上急促的呼吸声,则更显出古乐此刻的狼狈。
可即使这般,姬瑜瘦削修长的身躯依旧如标杆般笔挺,小麦色的健康肤色,刀削的眉,高挺的鼻梁,薄薄却紧抿的唇,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珠时而闪过墨绿。在淡天琉璃的晚霞中,尚余孤瘦雪霜姿。
这一种百折不挠的姿态,使得他白杨树一样挺秀的身材中,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在姬瑜身旁不远处的河滩上,两匹健硕的白马口吐白沫瘫痪在地上,挣扎着却无力站起,口中只能发出呜呜的悲鸣声,仿佛也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别这个世界,就连眼神也有几分恋恋不舍地看着姬瑜。
此刻,姬瑜身旁还站立着另一名老者,背负长剑,身穿道袍,花白的发鬓枯黄而黯淡,弓起的腰无力地蜷缩着,岁月的痕迹一刀一笔的在他脸上留下沧桑的皱褶。
一路的远行,却没有在老者身上留下风尘的痕迹,神色淡然仿佛野外踏青般的闲适。
而这样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暮气沉沉地站在那里给人一种时而生机随时断绝,时而生机勃勃的诡异感觉。
姬瑜看着仅剩半点余晖的夕阳,突地叹息一声:“虽然折损了两匹龙马,可终究还是暂时摆脱了项王的追兵。林叔,我们先在这里休整一下吧。”
被称为林叔的老者侧首望了一下来路:“这里是放逐之地与雷音寺、太学院相交之地,为了避免这两大势力横插一手,公子我们还是继续赶路方为良策。”
姬瑜看着落日,眼中闪过几缕寒光,冷笑一声:“虽然我只是一名落难国公,可是大周王朝的家事还轮不到他们来插手,他们也没有这个胆量来插手。就算我的大哥贵为大周项王这些年,也不敢明目张胆杀害我。
不然也不会将整个放逐之地划为我的封国,让我位列国公,引我离开镐京,再以他的嫡系暗卫伏击追杀。”
林叔颇为有些惊诧:“老朽只是不明白,公子明知项王欲行那不轨之事,为何还以身犯险远赴放逐之地。”
姬瑜心知林叔一生都在与剑相交,一生之中鲜少与人接触,对于权谋斗争的事情确实所知甚少,况且林叔心如赤子,估计还需要自己交代一番为其解惑。
同时,姬瑜想到只差一步便可进入放逐之地,距离自己的目标也更近了一步,心中难免有了几分欢喜。
想到此事,姬瑜脸上突然洋溢起一种莫名的神采,挺拔的身体在夕阳的镀金下彷如王者般傲立着:“这是我跟项王最后的一次博弈。他需要我离开镐京巩固自身的势力,我也需要封国来放手一搏。
放逐之地,可以说是我们彼此间的唯一能够达成共识的封地。对他而言,就算无法在途中将我击杀。半年后放逐之地也会迎来一场浩劫,我随时都有粉身碎骨的危机。
可是,若我能度过这一劫,便会凤凰涅槃般重生,凌霄九天。”
林叔惆怅地说道:“其实公子大可做一位长乐公,修仙悟道,游历神州。何必要将大好光阴浪费在成王称霸这种毫无意思的事情上。”
姬瑜:“林叔你所想太过于简单了,修仙十境那一步离得开资源,若无势力又何来资源。
否则以神州之大,纵横数亿里,真仙之数却为何屈指可数,而且皆落在最顶尖的势力中,皆因他们掌握了最多的资源,才能够人才辈出。
况且就算我想当一名长乐公,以项王的多疑又岂能放心,最终还不是要与之对抗。既然这样,还不如未雨绸缪,主动出击。”
林叔脸上的不解更加浓郁:“公子对于半年后放逐之地的浩劫可是已有对策。须知戎狄一族昔年战败后自放逐之地进入一方小天地,这方天地每隔百年便会开启一次,戎狄也会乘机反攻大周。
每一次反攻大周都是让放逐之地的半妖挫其锐气,再由雷音寺、太学院与之拉锯,这才以精兵一举将戎狄击败。
放逐之地的半妖据说受到天道的惩罚,终生无法通神,实力最强者不过元海境,如何能够力敌戎狄。所以戎狄每一次反攻,都会让这里的半妖损失惨重。
公子如果想要凭借半妖阻敌,恐怕有些螳臂当车。”
姬瑜忽然仰天长啸一声,似要将心中的郁闷都抒发出来:“项王也是这种猜想,才会舍得放虎归山,让我分封放逐之地。
可是你们都错了,天道只是冥冥中的一种运行规则,并没有自主的意愿,自然也不存在说对半妖实施惩罚。
须知修仙一途,炼精修身、炼气凝脉只是打磨基础;自中丹田及下丹田处开辟元海,精聚关元、气纳绛宫便是基础的延续。
自此,方算是达到修仙的入门,修身、凝脉、元海三重境界也就修成正果,可以踏入神秘的通神之境。
而精乃生命起源,气乃生命动力,神乃生命统帅。三者相互滋生、相互助长,修仙之路,三者缺一不可。
半妖之所以无法踏入通神境,不是受到天道的惩罚,而是他们乃人族与妖族的后裔。
因为先祖结合时妖族也以人身,于是半妖向来只显化人身,泥丸宫中元神亦是一分为二,一为人身半元神,一为妖身半元神。
而妖神半元神一直无法显化,半妖无法存思全部元神,自然而然就无法踏入通神境。”
随着姬瑜说出这番惊世之言,林叔脸上的神色也逐步从不解转为震惊,不可置信地颤抖着声音说:“公子此言当真,若是果真如此,岂不代表着半妖也能够修成真仙。”
姬瑜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林叔,低沉着声音说:“这是我的老师鬼谷子,以地仙之身耗尽万年寿元研究所得,此话自然是言之凿凿。”
林叔一听就楞在原地,上下打量着姬瑜,半响才清醒过来,艰难地咽了下喉咙:“如是这般,恐怕这天地间人妖两族平分秋色的局面要有大动荡了。若是被有心人得知,恐怕会提前收拢半妖以为己用。甚至,会有人先行镇压半妖一族,让其永不翻身。
公子此行,就更不能大意啊。稍有不慎,随时会成为半妖一族的陪葬!
只是这鬼谷子,那可是号称真仙之下最接近天道的修者,就算大周王朝文王太祖见到对方也要执弟子礼的强者。
若是公子贵为鬼谷子先生的弟子,难道项王胆敢冒着得罪地仙的危险,而杀害公子。”
姬瑜神色中愕然间带上几分唏嘘:“其实我与鬼谷子老师并无师徒之名,说穿了我们间不过是一场交易。况且老师已经在半年前寿元耗尽归去,就算我说出彼此的关系,恐怕项王也不会信服。
只不过我敬佩老师的为人,才执弟子之礼。老师名震天下的绝学,可是没有传授我丝毫。
况且,我的麾下又怎会只有半妖,放逐之地又怎能困得住我。”
林叔知道这中间涉及到一些惊天隐秘,不敢再打探下去。可心中却对这一位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公子,突然间多了一种神秘,多了几分隔阂。蓦然间他发现,公子其实早在离开镐京前,就运筹帷幄安排好了一切。
公子终于在争夺王位的失败中走了出来,而且比以前更为成熟,野心更大,更加可怕。
恐怕这一次,大周将会风云变幻,迎来一场大乱。
只是林叔也觉得正常,文王后裔皆精通八卦演算,些许算计不足以惊诧。反正公子五岁那年,将自己从死亡边缘救回来,自己的命就属于公子,在那里,做什么事,其实也并无区别。
姬瑜看着霎时间停下声音的林叔,知道自己不说,对方就不会追问。这是彼此相处二十年来的默契,自从五年那年救回对方性命,对方便隐姓埋名,以林叔之名便一直追随在自己身边,只尊自己一人为主。
即使在父王逝去后,项王登基欲赶尽杀绝,林叔也不曾退却半步,与自己风雨同舟走到了现在。
只是外人猜想不到的是,看似老迈不堪的林叔其实是一名涅槃境的大能,而且是最善于攻击的剑修。这在荒寂大陆,成为一宗之主也有足够的实力。
若说自己最信任的是,无疑便是林叔,只是有些话说出来太过于惊世骇俗,林叔一时间未必能够接受,姬瑜只能够选择恰当的时机说出来。
于是姬瑜对着林叔歉意一笑,说:“林叔,我们再次稍等片刻,相田便会过来接应我们。”
一时间太多的辛秘掀开,林叔也有些反应不过来,茫然地说:“相田四人不是随同公子在年前探险时遭遇不测,已经离开人世了吗?相田还怎么接应我们!”
随即,林叔恍然若悟的拍了一下脑袋,又说:“倒是老朽糊涂了,估计公子是在年前就推算到了会有今日放逐之事,才会设局让相田四人先行离开为公子铺路。
有此四人相助,公子面对戎狄大军,倒也多了几分保命的可能。”
说到这里,林叔忽然停顿了一下,有些迟疑地说着:“只是,相田四人都是半妖之身,修为恐怕也是无法突破到通神境,万一对上戎狄族的高手,恐怕没多大帮助。”
这时候,林叔才注意到姬瑜脸上那似笑非笑,似乎胸有成竹的神情,心中猛然惊觉,想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瞪着眼睛急忙追问着说:“难道,相田四人已经达到了通神境。”
姬瑜脸色平静,一副智珠在握的神态,不徐不疾地道来:“早在年前,他们四人达到元海境大圆满,我跟老师便安排了一出戏让他们消失人前。随后,老师便使用秘法,让他们的人身半元神与妖身半元神合二为一,鱼跃龙门踏入通神境。
这一年来,他们四处剿匪,以战养战,恐怕实力也有了更大的提升。”
林叔再次艰难地咽了一下喉咙,摸着有些发胀的额头,想要理清一团糟的思绪,可是却发现自己涅槃境的元神都有些不够用了。
林叔此刻只想到了一件事,若是按照公子所言,恐怕这一次放逐之地真要变天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沉默地看着远方的日落,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就在此时,东亭河的上游,一个魁梧的身影正撑着木筏沿河而下,天地间也接着传来一把豪迈的声音:“相田让公子久候多时,不敬之处还望公子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