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岔路口的孟罗望着破夜的光束,不禁自言自语道:“人间的玩意对付地狱之鬼,没有用的。”
“小子,去不得,快回来!”
杜哥提着手电筒气喘吁吁地跑来,他朝着孟罗那样喊道。
“嗯?”
孟罗转过身看着杜哥。
风一阵紧赶一阵从林子里传出来,大概是被树木一层层过滤过,所以凉飕飕的。孟罗的头发被肆意拨弄,他的衣衫也被随意撩动,看上去再普通不过了。
“你说你一个好好的小伙子,干什么不好?”杜哥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晃了晃电筒将光打在孟罗脸上。见孟罗无动于衷,又说:“你要是进了这片林子,可就出不来了,我跑了十几年的车,从来没见过去红壤寨的人坐回头车。”
“保不齐……寨子那头有另一条路。”
“有个鸟!”杜哥斩钉截铁地说道。
孟罗半眯着眼睛盯着杜哥,就像在用眼神质问说:不是去了就出不来了么,你又怎么知道没有别的路?
杜哥显然有些心虚,他将电筒光打向别处,没好气道:“爱听不听,要不是看天黑了,回去的路不好走,我才懒得跑来提醒你们。”说着转身正要离去,却见来时的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树林。
“这,这,这……”他结巴了半天也没吐出个完整的词。
树越长越密,林子逐渐扩大,空地逐渐缩小。杜哥被树逼得连连后退,他惊讶地盯着四周只看得见影的疯涨的树。
“是迷路鬼。”
“果真是鬼!我记得有个道士在,他在哪,叫他来抓。”杜哥嚷道。
孟罗坦白地说:“这种鬼,不是道士应付得了的类型。”
“你说什么屁话?道士应付不了你去啊。”
“无因无果,我也应付不了。”孟罗回道。
杜哥一面用电筒向四周乱晃一面焦急地挠了挠头,嘴里嘀咕着:“这下完了,我不该来,好心还把自己给搭上了,看来要去见老邱了。”
“老邱?”
“以前跟我跑一趟车的伙计,本来是我们一人跑一周,随后他出了事,就剩我一个人跑这条路了。”杜哥回道。
孟罗看了看灰衣男子,对杜哥说:“放心吧,你不会有事的。”
“你这小子,说话一阵儿一阵儿的,时好听时不好听。”杜哥将电筒光打在孟罗脸上笑着说,“这话确实中听。”
趁着杜哥高兴的劲头,孟罗问:“你好像知道点什么?”
杜哥脸色一沉,他知道孟罗想听他不愿意提起的事情,但这种情况他也别无选择,总感觉比起窸窸窣窣的树叶声还是自己的声音要可靠一些。
“你在车上说的那个迷路鬼,其实我是知道的,只是我记不起自己被迷的事。前一阵子,老邱还在的时候,他连续几周交车都很晚,他售票员说他们遇到了迷路神。我想是售票员怕我跟他们计较,说的玩笑话。结果没过多久,老邱和他售票员在回来路上翻车了,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他们已经僵硬了。奇怪的是,车子还是好的,就是我现在跑的那辆。我就怀疑是那件事情,他们做得不对。”
“那件事?”
杜哥神神秘秘地凑到孟罗耳边说:“我怀疑,红壤寨里面有大问题。我给你提个醒,不义之财不可取,别为了那些钱丢了命,你还年轻。”
“和‘那件事’有关系?”孟罗忙问道。
“老邱在遇到迷路鬼之前,捡了个人,是从红壤寨里跑出来的。听老邱描述,应该同你的年龄和个子差不多……”
去年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老邱跑返程车途中,售票员无意间发现在最后一排座位下面躺着一个人。售票员以为是故意逃票的人,凑近一瞧,那人浑身沾满了血迹。
听到售票员叫喊,老邱立即刹住车。他将那人拉出来一看,是个二十来往岁的年轻小伙子。小伙子满脸是血,只听他神智不清地重复着“红壤寨”、“红花”。当时已经有人流传红壤寨是个只进不出的死寨这个说法,老邱立即明白过来,小伙子是从红壤寨逃出来的。就与售票员商量,先送去医院跟着报警。
谁知才刚出乡,那个小伙子就咽了气。
老邱生来胆小,而售票员又是个多心的人。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讨论,顿时就联想到会牵扯上红壤寨的大问题,自然不敢声张。于是在半道上,两人将小伙子的尸体抬下了车。找了个离路远又无人烟的坡,一瞧坡上坑坑洼洼,正适合。两人就用车上的工具把洼坑刨大了些,最后把尸体扔进坑里稍微用了点土和草皮掩盖了起来。
杜哥用电筒扫了扫周围早已停止生长的树,接着说:“这些都是老邱亲口跟我说的,开始我还以为他闹着玩,后来他出了事,又听你们说迷路鬼,我估摸着,那事八成是真的。”
“的确,被曝尸荒野以后,容易变成迷路鬼。”孟罗说,“但这只迷路鬼,没那么简单。”
“谁知道,反正遇到死人就容易碰到煞气,更何况得罪死人。”杜哥一边说一边在身上摸索。那是他说完了憋在心里很久的话,顿时觉得舒畅了许多,烟瘾一时也上了来。
另一面谢天长凭借辟邪咒找到了火源处,风啸着火苗,发出“噗噗噗”的声音,就像在互相交流。然而那些火苗是从一对对红蜡上燃烧起来的,火光中还缭绕着燃香的烟雾。烟雾绕着一根根挺立的木桩冉冉上升,每根木桩上都刻着些简单的文字。
原来那远远看去烟火鼎盛的人家,是一片刚被人祭拜不久的墓地。
谢天长四下眺望,并没有发现附近有人家,他感到非常奇怪。于是从包里又拿出一个纯黄布包裹,褪去包裹,里面是一个直径三寸的罗盘。他看着罗盘上溜溜旋转的指针,心咯噔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这下真草蛋了……”谢天长呢喃道,“闯进鬼窝了。”
尽管他身怀道法,遇到这阵势也吃不消,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师父啊师父,下山的时候你不舍得多给我几件法宝,说什么挣死人钱就是骗活人,有点本事应付一两个路过的阴人就行了,现在我当真遇上大事了,叫我怎么应付?”
正当他抱怨的时候,背包隐隐泛起黄光。
谢天长忙打开背包一看,里面还有一个小包裹,包裹闪着黄色的光看不清本来颜色。他不管三七二十一,褪开一看,是一张长宽一米的方形布。布的四角上印着图纹,黄色的光就是从那四个图纹上散发出来的。
“我记得,这,这是上次一个道友送我的……好家伙,那位道友真阔绰,居然是张四象图。”
他不禁喜出望外,宝贝似的用手背不停摩擦图纹。
待他把自称为“四象图”的布捂热乎了后放在地上铺平,又盘腿坐在布块的正中心。嘴里念念有词道:“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辟邪在即,速速归位!”
四角的图纹如同被神笔点睛,腾云升空,金黄色的光芒在天际一闪而过。
在黑暗中离了魂的曹幕原和蝎子瞬间清醒过来,纷纷抬起头,从枝叶的缝隙中窥到一点光斑。
“刚才那是什么?”
杜哥诧异地指着夜空中转瞬即逝的光芒。
“不过是普通的……烟火罢了。”孟罗答道。
在孟罗说话的同时,灰衣男子也正用极其冰冷的语言说着“臭气熏天”。
呼——
唦唦唦——
猛地一阵强风席卷树林,树叶久久不静。
孟罗看了看四周又开始生长的树,自言自语说:“看来,不是会主动现身的类型,那么……”
他蹲下身用指头在地上写了一些字。
杜哥好奇孟罗的举动,将电筒光移过去一看,地上全是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他只轻微瞄了一眼,顿时感觉头昏脑胀。
“电筒,还是关掉的好。”
孟罗话音一落,电筒光自动熄灭。
“你,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杜哥盯着地上发亮的朱红色草书文字,不等孟罗回答,提起手中的电筒就砸了过去。
“淡定,你可是位司机,不冷静怎么行。”孟罗一把接住电筒说,“现在就请你,到这团文字里面来。”
“那是什么,你想做什么?年龄,个头……难道你就是……”杜哥惊恐地嚷道。
“算了,站在那里也行,只是地上的文字会对你……产生排斥。”
孟罗走进漆黑的树林,他的声音渐行渐远。
“呕……咳……”
杜哥头晕得厉害,胃里也是翻江倒海,不禁吐了一地。
孟罗走后,他又强撑了半分钟,实在无奈才站在了地上那团文字里。朱红色的文字不仅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反而消除了他头晕眼花的症状。
“这小子……”他突然龇着牙喃喃道,“哼,让人有点在意……”
仍留在原地的灰衣男子冷眼瞪住杜哥,与平常相比,他的凛冽里多了一丝憎恶。
曹幕原和蝎子两人,自从迈进黑暗的那刻起就无意识地各走一方,现在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虽然刚被一闪而过的光惊醒,但也因为看不见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不想继续瞎客行,就跟我来。”
孟罗一面拍打曹幕原的肩膀一面摁亮杜哥砸他的电筒指向东方。
昏黄的光束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显得十分耀眼,尽管光束很快又被孟罗掐断了,但留在曹幕原眼中的残影也足够他辨清方向。
“多亏你的电筒还有电,我带来的东西全都水了,真晦气。”曹幕原抱怨道。
孟罗将曹幕原带到树林东边一片空地,又在地上写了一些字,让曹幕原蹲在字里。曹幕原本是个敏感的人,很快就察觉到离字太远会头昏,也不费孟罗口舌,自愿牢牢地坐在字里面。
随后孟罗又在林子里找到蝎子,把蝎子带到了西面一片空地。同样写上一些字,又嘱咐蝎子站在字里面。
蝎子不太圆滑,被谢天长捉弄过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孟罗。哪怕脑袋嗡嗡直响,他也当感冒一样强忍着。
最后孟罗只身走进树林最深处,他蹲在地上有节奏地敲打地面,足足敲了十二下。
一瞬间,朱红色的文字紧密排列成弧形,连接并环绕着四个点。四个点分别是三点钟方向蝎子所处位置、六点钟方向杜哥所处位置、九点钟方向曹幕原所处位置以及孟罗所在的十二点钟位置。
光晕扩散,霎时染红了半边天。
唦唦唦——
才在猛长的树木逐渐缩小,林子里的条条小道显露出来,尽管曲折,却也清晰。
“那,那小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杜哥望着漫天的红光,拔腿就往回跑。
刚成形的光圈在六点钟的方向破出一道口来,一股黑气迅速突向破口。
砰——
黑气撞在了灰衣男子的身上,被弹了回去。
“可恶!”
黑气中混着一个少年空灵的吼声。
“又见面了呢……”孟罗不紧不慢地朝六点钟方向走来,“少年。”
他手中的册子自动翻到“迷路鬼”那一页,上面清晰地显示着:
孤独死于荒野,灵魂无归处无去处,不受祭拜。常留恋游人,遂在夜间变幻路径,使人迷途。
黑气徐徐落地,生长成一米七高的人形,人形逐渐清晰,变幻为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为什么要骗我?”
少年伸出长着尖锐指甲的双手,猛地扑向孟罗,却被突然出现在孟罗面前的朱红色文字屏风弹了个踉跄。
孟罗盯着少年泛黑的眼白皱了皱眉,顿了许久,才问:“你是如何坠落到地狱去的?”
听到这样的话,少年情绪更加激动了,他再一次撞击朱红色的文字屏风。这次用力过猛,以致于被弹回了两米多远。
“骗人的,因果都是骗人的!”少年咬牙切齿地吼道,“世上根本没有公平可言,无论在哪里的世界都一样……”
孟罗盯着少年陷进泥土的五指,一时无言以对。
“其实你也不相信对吧,可为什么要骗我相信?”少年哭喊道,“明明称过了,你明明说过可以投胎做人,我却为何还在这里徘徊?”
“不是不信……”孟罗用低沉的嗓音说,“因果何止千百种,在你身上又发生了哪些新的‘因’与新的‘果’,我不知道。”
这只迷路鬼少年的来历,要从三年前孟罗收他的灵魂说起。
他本是和同学去深山探险被落下的,后来摔下山崖变成孤魂野鬼。因尸体无人问津,肉身腐烂后魂魄游离失所。他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并且孤单寂寞。一天,他看中了附近来往的行人,便趁夜晚,找到那些心神不定的糊涂人陪他玩耍,天一亮又放人行路。久而久之,他的本事越来越厉害,趁人不备变幻道路。倒只是些捉弄人的把戏,没有伤人的意图。
三年前的一天,孟罗发现了他,将他带到冥界让他投胎转世。
冥界里住着许多灵魂,有正质量的普通灵魂,和负质量的恶灵。恶灵会被地狱来的鬼差带进地狱永不超生,而普通灵魂就可以投胎转世。投胎转世需要等待时机,通常有名有姓有人供奉的排期不在话下,而孤魂野鬼又无人供奉的就有些困难。
“人间一季冥界三年,我在冥界足足等了二十年。”少年哭泣道,“直到去年人间的中元节,验灵官通知我去阴司投胎。谁知道,那根本是个骗局,我到了阴司,还没有喝下孟婆汤,两个鬼差就出现在了奈何桥上。他们用手腕粗的铁索将我锁了起来,把我拖进了地狱。地狱可怕极了……可怕极了,你知道吗?后来,我又被不明不白地送来了这里。”
“这么说来,也是被地狱石招出来的。”孟罗看着灰衣男子喃喃道,“这件事情,恐怕不只是谁滥用了地狱石这么简单。”
“我日复一日地等,等谁来给我一个说法,你为什么现在才来?”少年用指尖刨着自己的脸说,“我感觉我快撑不下去了。”
“抱歉,让你久等了。”孟罗轻声说道。
“道歉有什么用?你说心存怨恨就会变成恶鬼,那么我现在又是什么?我无时无刻不怨恨,为什么我要尝尽这些不属于我的恶果?我生前可是连架都没打过一次的好孩子,我却死了,还变成了孤魂野鬼。当时的我,相信了你所说的自然规律,相信了你。可是后来呢?却给了我更加悲惨的命运。”
孟罗垂下眼帘,几次欲言又止。
就在沉默之际,少年再次冲向孟罗。
少年锋利的指甲直接戳进孟罗的腹部,温热的血液沿着少年的指尖一直流到他的手腕。
孟罗一把擒住少年的手臂,用燃着火苗的双瞳怒视着他,严肃地说:“地狱,能有多可怕?”
少年颤抖着麻木的手臂,哑然失色。
顿了顿,孟罗轻声地自说自话道:“来仪,稍微矜持些。”
只见他双瞳的火苗慢慢褪去,直到双目恢复了原本的瞳色。
然后他扬起嘴角笑着对少年说:“如果你伤了人,就真的会变成恶灵,被关进地狱里,永世不得超生。”
少年木讷地坐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地碎碎念道:“我不要去地狱,我没有害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我所种的因,没有给我相应的果?”
“会的。”孟罗捂着腹部的伤口说,“种什么样的因,必定会结什么样的果,即使发生异变,也不会改变本质。只是收获果实,还为时尚早。”
唦唦唦——
风摇树梢,引起树叶一阵骚动。
“请,在相信我一次。你所得的果,不只如此。”
风来得更急了,狂扫孟罗的身躯,沾有血渍的衣角在少年眼前毫不避忌地招摇。
少年微颤着嘴角,半晌才点头说道:“那么我,再相信你一次……”
“有鬼啊,打鬼了,大家快来打鬼啊。”
一群孩子突然从十点钟方向跑来,最大的有十岁,最小的不到六岁。孩子们每人手握一块乌黑油亮的地狱石,纷纷扔向少年。
孟罗忙用身体去挡,却已来不及了。
“啊——”
伴随少年一声惨叫,他化作一团黑气随风飘散。
看着逐渐消逝的黑气,孟罗紧握着拳头,身体抽搐不已。
“看来,这件事情真有必要追究一下了……”他呢喃道,“乌。”
灰衣男子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大哥哥,你没事吧?”
“鬼已经被我们打跑了,嘻嘻,已经没事了。”
“嘻嘻嘻嘻……”
“大哥哥,你流血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扑向孟罗。
孟罗蹲下身子,一面用没有沾血的手掌轻轻摩擦孩子的头,一面笑着说:“来得真及时呢。”
“是我爸爸妈妈叫我来的。”其中一个缺牙的孩子大喊道。
“可不可以带我去见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孩子朝着孟罗点了点头,然后指向一边的灰衣男子问:“这个哥哥,你也一起来吗?”
孟罗一愣,顿了顿,叹出一口沉而缓的气。
“嗯。”灰衣男子冷言应道。
九点钟方向和三点钟方向的朱红色的文字散了,树林被天空的火烧云染得微红,西沉的太阳若隐若现。
曹幕原睁开朦胧睡眼,见四周并无异常,暗笑自己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场荒唐梦。一瞧天色不早了,忙背起包顺着十点钟方向的小道去了。
蝎子揉着昏沉沉的脑袋,踉踉跄跄地跟在了曹幕原的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