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再一次回到教室,泪痕已经被路上的风清理得差不多,除了眼眶还有点微红之外并没有任何异样,就连一转过头就能看到我正脸的杨思也没察觉出来。我开始有点俱怖我的这种拿捏,我知道我并非冷血,但是也许已经与麻木沾了点边,虽然是矫情的麻木,因为这比起我后来经历的,已经温和得多。
而幸运的是杨思告诉我刚才午自修的时候班长正好被学校叫去开会了,那个代理班长正好是平常挺好说话的女生,于是大家就都心照不宣了。
没料到今天顾昕昕下午是选修课,回来得比我早,我原本想躲到房间里再把没挤完的眼泪挤挤干,这么想着,在门口就让泪腺放纵起来,于是一打开家门就被逮住了。
——顾杳杳,**的又干什么了?
顾昕昕直接看出我很不好,也没什么迂回的余地,爆了粗口以后就一直逼视着我,头皮被瞬间的紧迫感刺激到发麻。还没反应过来,我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她拽了起来,那种来自顾昕昕的蛮力在我毕生再也没感受过。拉拉扯扯了一路,其实也没几步,等她松开我的袖子,我们已然来到陆佳云的家门口。
我知道顾昕昕想要做什么,我发了疯一样往自己家的门框上扒,但又被她一次次拽回来。然后泪腺就像被砸出了一个口子,无论怎么扭动开关,那些恐惧和羞耻都从那个缺口里汩汩地流出来。
我那时候想说什么?我想说,顾昕昕你这个疯子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不是想毁了我?
但是从喉咙口发出的呜咽硬生生地把这些撕心裂肺的求饶,和无济于事的叫嚣拉到身体里更黑暗的深处。顾昕昕一手拽着我乱舞的手臂,另一只手死命拍着陆佳云家的门,不知道的还以为顾昕昕是讨债公司派来的猛男。
开门的是张孟轩,我早就知道,不然我不会拼命要逃跑。
刚才顾昕昕的架势很明显目的接近于杀人放火,可是即使是这样,在张孟轩一开门见到是我们的时候,脸上没有浮起暴怒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祈愿落空了,事情没有简单起来,也不可能简单。
——你们干什么啊,找小佳云?她还没回来呢……小顾,你怎么哭了?
我伸手胡乱地去挡住眼睛,顾昕昕又一把把我拽到张孟轩面前,我的肩膀撞上门框,后脑勺也磕到了点。我开始觉得电视剧里的确都是骗人的,这样被撞过以后根本不至于严重到立马顺着门沿倒在地上。我倒宁愿那些浮夸可以上演,只要我晕过去,我就会看不到顾昕昕的咄咄逼人了。
——你还敢问?**明知道是怎么回事!
顾昕昕举起拳头想对着张孟轩砸下去,我红着眼睛鼻子,挂着泪痕挡到他们中间去。我难不难看并不重要,顾昕昕现在已经不是小时候,张孟轩也不是弄堂里那些整天挂着鼻涕泡的小男孩。如果他们真的干起架来,顾昕昕绝对是吃亏的那个。
然而他们两个似乎并没有领我的情,张孟轩小力推开我,对着顾昕昕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昕姐,你打我吧,这次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我也找不到陈逸,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和古湘一起请长假,我从今天早上开始……再也没联络上他。
——呵呵?你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也就是说你以前都知道了?然后你一直都帮着陈逸骗我们顾杳杳?
顾昕昕其实知道自己责怪错了人,也相信张孟轩说的,但她总是要在话上讨回点便宜,不然实在没有台阶下。张孟轩手忙脚乱解开自己手机的锁屏,把手机凑到我面前来让我检查,他的通话记录里确实有二十几通拨出给陈逸却没有接通的电话。
——到底怎么回事?
我怕话里带出哭腔,所以尽量缩短字数着说,张孟轩眉头皱在一起,根本就不像是假的不知道。张孟轩是陈逸最好的朋友,如果这是一个计划,而他却选择连张孟轩都没有告诉,那么到底得复杂到什么地步。而事实上我们这个年纪怎么可能有这么离谱的冒险,唯一的解释就是陈逸甚至无法面对张孟轩。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小顾,我也在找他想知道怎么回事。你放心,要是那个家伙跟你表白完了就这样跑了,我也不会放过他,你现在先回家洗把脸,我找到他我一定把他抓到你面前来。
张孟轩真的很不会安慰人,我很尴尬地知道了我现在的脸根本已经哭花到不能看。但我的确是被安抚到了,因为我相信,如果陈逸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唯一可能找到他的人只有张孟轩。就像如果有一天我杀了人,唯一敢藏匿我的人只有陆佳云一样。
顾昕昕虽然对这个解决方案并不完全满意,但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一脸不甘心地瞪了一下张孟轩,又把我拽回家里。
身体不由我支配,到了后面我只是任顾昕昕把我拉来扯去。反正我早就没了任何尊严,在陈逸和张孟轩面前。即使是进入到了自己的感情领域,我还是被动的那个,被动着被在乎,被动着被寄予微妙的希望,被动着被一次次击垮,被动着等。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见到陈逸,他会不会再回来。但我怎么能用到“回来”这个词呢?他本来就不是我这边的人啊。
——就算张孟轩联系到他,你也不要跟他在一起了。
顾昕昕坐在沙发上两手交叉抱胸,全身颤抖就差把脚上的拖鞋抖出去。
——为什么?
我发誓我这只不过是脱口而出的类似与口头禅的感叹语,但我也不知道这话有如此大的震撼。可以让顾昕昕从刚才的怒不可遏里挣脱出一种悲哀的表情朝我摇头。她走进房间以后,我吸了几下鼻子,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哭不出来了。
后来有根睫毛掉进了眼睛,我才挣扎着甩出最后一行泪,在这之后,在再次见到陈逸之前,我就再也没有哭过。
我开始相信宿命手握的权杖叫做惩罚,通俗点叫做报应。无论你怎么用自己的小聪明,或者心存侥幸地改变命运既定的流程,换来的无非是一场更壮阔的灰飞烟灭。就像流星拼尽全力脱离轨道,想让星空发现自己的灿漫,而后还没等被发现,就坠落更永恒的黑暗里。
但是我还是得等着他,因为他答应过我会回来,不管他去了哪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记得他,等他。
……
杭州的秋天总是呼啸而过,冬季的洋流挤进干燥的空气里,顾昕昕在我和她的床边都加了一张白色羊毛地毯。第一次穿学校发的冬季校服,第二天和杨思还有刘珊珊对望一眼过后扶着桌沿笑了一个早自修。我们的校服是三个年级里面最特别的,上面的两个年级都是一件传统中国校服式的外套,全拉链式的。而我们的却是套头样式的无帽卫衣,拉链开到胸前,俗不可耐,杨思打趣说她现在走在路上遇到虞天神都要低头走。
我不是没有想过帮杨思追虞天神,毕竟虞天神现在的状态的确是单身。但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一开始就瞒着她我认识虞天神,而后又硬要撮合,显得我有些在巴结她。如果我真这么做了,我和杨思大概就真的称不上的是朋友。
幸好我和杨思那天没有进行我们的计划。话要从我的试探说起,在一般的课上我是没机会跟高龙腾聊上半句的,所以我们将近做了一个学期的同桌,他跟我说的最多的话,无非就是“让一下,我要上厕所”。但是高龙腾也并非整天都赖在梦境里,根据他清醒的次数来看,他最感兴趣的应该是科学课。
我抓准机会在科学课上旁敲侧击,才终于把那个让他和刘珊珊突然变得亲密的原因套出来。原来两个人根本没有发展地下情的趋势,不过是从学校转战到网络骂战之间,不知道谁开口提了一句给对方一个台阶下,于是两人竟然鬼使神差结成兄妹。
那么高龙腾对于刘珊珊的一切嘘寒问暖就都有了出处。其实我个人是很抵触这种结拜方式的,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干兄妹几近就是一种暧昧存在的方式。也不知道是谁书写的规则,几乎在每个班里都会有这么一群人拉帮结派起来组成一个虚拟家庭,同年龄的人竟可以扮演甚至上三代的角色。
但是我是后来才知道,刘珊珊也落入了这个怪圈,以不经意暧昧的方式,提醒着高龙腾她想进阶正式暧昧的领域。
又是两个月过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等着陈逸。他对我说过的话,他动作里的小习惯,都在慢慢从印象里退散而去,只有破碎的画面落了单。我时常梦见的,秘密基地里的旧报纸,古湘身上的条纹病服,剧院里微醺的灯光照在暗粉色的楼梯毯上。
我知道我还年轻,记忆散落的趋势未免太不寻常。但这其实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情,我们之所以会觉得自己喜欢一个人,并且越来越喜欢一个人,是因为我们总是对很多人有意无意地提起他。
但是我怕向别人提陈逸。怕向顾昕昕提,她会失望我的拖泥带水和唯唯诺诺。怕向张孟轩提,他最近始终处于崩溃的边缘,我并不擅长在浓烟滚滚的火灾里再添一条火舌。怕向陆佳云说,在知道陈逸消失以后,她又跟张孟轩闹翻了一次,在她的思维里,如果陈逸对我做了不好的事,一定是张孟轩直接策划或间接参与的。在张孟轩每天急躁不安的眉宇里,我知道他是无辜的,他也不知道陈逸这次的计划,所以为了避免他在得不到陆佳云的心之后连人都不能靠近,我对着陆佳云始终绝口不提陈逸。
那么至于刘珊珊和杨思她们,本来就不属于我和陈逸的故事里,虽然少女总有倾诉的欲望,但我并不想把她们一起拖累进我自己都理不清的一滩烂泥里。
总而言之,我怕向任何人提及陈逸。久而久之,我连向自己提到陈逸都生出尴尬。
我开始明白,要记得一个人的最好方式,并不是等待。
2007年11月26日~2008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