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七年十一月甲午朔,乾清、坤宁二宫,奉天、华盖、谨身三殿成,大赦。定都北京,文武诸司不称行在。癸卯,王骥拔麓川上江寨。癸丑,免河南、山东及凤阳等府被灾税粮。闰月甲戌,复下刘中敷、吴玺、陈瑺于狱。逾年,释中敷为民,玺、瑺戍边。
注定是个事多的十一月,饥荒、水灾,后又是监禁,人心惶惶,连老天爷都为之动容。第一场雪便降在月末。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哈一口气,感觉其中的小水珠能立刻凝结。镜澈湖虽是活水,时不时也结上一层薄薄的冰面。梅小姐整日里捞冰片玩,冻得小手通红,好在没起冻疮,品缘也放了心。
听郎中说,自己的身子又弱了些。刚入冬时,便大病一场。那次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姑娘,你怎么哭了?”紫鸢递来丝绢,品缘漾起微笑接过,胡乱抹了一把。
“没有,我只是迷了眼……”她已和紫鸢冰释前嫌,不单是紫鸢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她三天三夜,亦是在她清醒过来,她捧来的那碗鲜笋肉片汤。在客栈,所有银钱几乎用尽,为了让她吃点东西,紫鸢卖了自己最珍贵的嵌玉毛笔。那份情谊,品缘永远不会忘记,到这种境地,她又有什么资格再去计较什么?
“姑娘又发呆了……”紫鸢笑着端来血燕粥,“大半天没进食了,些许吃点什么才好。”
推开木盘,品缘摇头轻叹,“冬天一到,我便觉得身体乏而无力,哪儿也不想去,也不想动,只想歪着。那血燕粥有股子腥味,你自下去与玉桂她们吃吧!”
紫鸢放下托盘,“这也不是个事儿。夫人还是很关心姑娘的,那么贵的血燕着人日日送。想来那天,姑娘确有不妥的地方。姨甥两个闹哪门的别扭?”
品缘托腮,目及远方,“我何尝不知?我只是想见见故人……”
想起那日那个救了自己的人,很熟悉,又是褐发……
“紫鸢!你猜,那天救我的,会不会是伊络?!”品缘道。
紫鸢道:“不太可能吧。若是伊络公子,他为何打扮成那样?堂堂正正参加宴会不更好?”
品缘道:“或许他有什么苦衷?比如,又有人想害他?”
紫鸢眼皮一跳,“有什么人会害伊公子?”
品缘复又托腮,“我也不知道。当日刺杀伊络的黑衣人到底是谁?”
紫鸢试探道:“伊公子是何许人也?姑娘知道吗?”
品缘摇头。
“那……”紫鸢又道:“姑娘知道伊公子的住处在哪里吗?”
品缘又摇头。
紫鸢汗颜,“姑娘知道什么?”
品缘打哈哈道:“我只知道他叫伊络……”
“……”
“不过,紫鸢,你怎么关心起伊络了?”品缘指指茶壶。
紫鸢忙借倒茶掩饰,道:“没有。紫鸢只是随口问问。”
“是么?”
紫鸢递上茶盅,笑道:“当然了。紫鸢对伊公子可没有非分之想,倒是姑娘你,究竟是中意伊公子还是祝公子?”
品缘脸红,嗔怪道:“瞎说什么!”
紫鸢嘻嘻直笑。
“对了,紫鸢!那株仙人球万不可浇水!大冬天的,会冻死的!”品缘赶紧转话题。
紫鸢哭笑不得扶品缘躺下,“不可浇水,不可浇水。入冬起,姑娘重复不知多少遍!”
一席话说的品缘也笑了,“我说了很多次吗?”
“很多次了,姑娘。”紫鸢小心挑了挑炭盆。
“咳……”品缘抱着手炉,闻着炭火味呛了个结实。“紫鸢,把炭盆拿出去吧!”
“好!”紫鸢捧着炭盆幅身退下。
品缘揭开毯子,纤巧的脚套进绣花鞋,怔怔的来到铜镜前坐下,解开乌黑的秀发。拿起放置在一旁的蝴蝶形玉梳,赫然几个字:吾为之绾发。
摩挲起伏不平的字,品缘慢慢梳理满头乌发。
一梳朝天角,咿呀语成行。二梳羊角丫,负笈入学堂。三梳麻花辫,嬉闹无常样。四梳马尾髻,低眉嗔爷娘。五梳发如水,落笔出华章。六梳风月结,心事绕丝长。七梳积云鬓,逐鹿试科场。八梳鸳鸯绞,娘缝女鸾妆。九梳同心扣,儿行母断肠。十梳长相思,揽镜想亲娘。
很小的时候,妈妈搂着她,思念离开的爸爸,总是甜蜜的呐呐:“媛媛,妈妈最喜欢你爸爸为我梳发,温柔、细心、体贴,从镜子里看他认真的脸,感觉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两人!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妈妈执意留着一头长发的原因……”
而那些幸福时光,在爸爸去世后,全变了……
握紧那柄蝴蝶梳,心里阵阵发酸。
“砰!”沉闷的破碎声震醒了品缘的陷入回忆的思绪。猛地被吓到,心跳的极快,忙唤道:“紫鸢,紫鸢!”
紫鸢快速跑进屋,满脸恐慌,“姑娘怎么了?”
“外面什么声音?”
紫鸢喏喏的不和品缘正眼对视,“这……”
品缘急了,猛地拍桌,“说啊!”
“那个……洛儿打扫院子时,不小心碰倒了仙人球……”一句话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清。
品缘大脑轰的响,连狐裘皮衣也顾不得披,信步来到仙人球边,紫鸢拿着大衣跟在后面嚷个不停,她也不理。及至近前,放置仙人球原本干净的地面,全部是泥土及花盆的碎片。
心疼的落泪,她已没有力气大吼洛儿的失职,只低声道:“紫鸢,快重新取来新的花盆,把土拾掇好。兴许还能活过来。”
“姑娘,紫鸢会处理好的。您回去吧,这身子刚大好,万不能再受冻了!”紫鸢为品缘披上狐裘衣.这时,品缘才感到温暖,瑟缩的身体抖动不停。“不,我要看着你们把它弄好!不然,我不放心……”
苦劝无果,紫鸢只得带着素儿整理好仙人球,看着碧绿的仙人球傲然的挺立它的硬刺,品缘笑了。她相信仙人球会坚持下去,不会死的!就像她一样……生活,微笑着面对。
“姑娘,这下可以安心回屋了吧。”紫鸢调皮的向她眨眼。品缘乖顺的点头,这时,小丫鬟吉儿满脸喜庆跌跌撞撞冲了进来,“姑娘,姑娘……”
品缘‘噗哧’笑出声,“紫鸢,给她口水喝。瞧她忙的!”
紫鸢佯装要取水,吉儿吓得忙拦住,“哪里能让姐姐伺候,折煞吉儿了!”
品缘笑道:“好了。说吧。什么事儿把你高兴成这样?”
吉儿喘着粗气,“姑娘不是命人时刻留意刘姨娘的情况吗?刚听的贵宝楼的婆子向夫人报喜,说刘姨娘有身孕了!”
身孕吗?怀了不是最爱的人的孩子,蝉儿会觉得开心吗?品缘良久无言。吉儿本以为姑娘听到这个消息一定很高兴,孰料,不但姑娘无任何喜色,反倒忧虑重重,她不知道为什么,只得欠欠身退下。
“紫鸢,替我备份厚礼送到贵宝楼!”
紫鸢道:“姑娘……不亲自探视吗?我想您若去了,刘姨娘必欢喜的!”
“不了,现在我去看她,只会觉得难过……”轻轻拂过仙人球硬硬的刺,品缘淡淡道。顿了顿,“你去后,让玉桂收拾了贵妃榻……”
紫鸢走后,品缘觉得冷了,紧紧大衣,踏着薄薄的雪,踩得吱呀吱呀。玉桂抱着铜质的小手炉,担忧的看着姑娘有些苍白的脸色,“姑娘,玉桂取了手炉……”
品缘示意不需要,接着踩踏那些薄雪,留下一串串小小的精致脚印。京城地处北边,冬季干燥寒冷,品缘想可惜了这次雪不够大,没办法玩起来。待到下次大雪,一定要想办法约上伊络和祝启臻。
“姑娘……”
品缘回过神,笑了笑,“有些冷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