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更鼓敲了四下,左艳枫望了望外面,仍是风狂雨骤不肯停歇。
朱隐徵望了望檐下,听着更鼓声飘远,说:“天快亮了,你去歇息吧。”左艳枫想起内室的大榻,沉了沉气:“请王爷安排一间客房。”
“怎么,怒涛苑不好?”
“王爷须谨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传出去终归不好听。”
朱隐徵微微挑起一笑:“可是你睡也睡过了……”左艳枫抬头一记怒瞪,朱隐徵加深了嘴边的笑:“既然不睡,陪我出去走走。”
下人拿来一双粗制滥造的棉布鞋,倒还合脚。穿了鞋,下人拿来两把伞,二人接过,出了别业。
两人各持一伞,走在清冷的街上。街上多处房屋亮着灯,从窗外看进去,里面挨挨挤挤坐满了人,却无人说话,寂静得可怕,只听见大颗的雨珠砸在瓦楞上,噼里啪啦乱成一团。
两人走在街上,雨水在脚边炸开了花。两人相跟着,一路无话。朱隐徵偶尔回头看看她,见她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就回过头继续迈开步子。
左艳枫也不问他要往何处,只是静静跟着,两人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刚刚好的距离。
两人的路线是往城门,眼见着城墙在望,雨雾蒙蒙,望不清值夜士兵的脸,只看见一列队伍从墙根一直排到城墙上,士兵穿着蓑衣,执着枪戟刀剑,目望远方。
二人走至墙根下,旁边一道人影站在两人前面,要检查身份,见是朱隐徵,行了个礼,问道:“王爷为何深夜至此?”朱隐徵道:“本王想来看看现在如何了。”
那名士兵问道:“那这位姑娘……”“不妨事,你自守着就好。”
士兵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望向远方。两人从他旁边走过,上了城墙,女墙上站了一排士兵。
两人在角楼下收了伞,朱隐徵望着城墙外煌煌的灯火,微微长吁出一口气。
他这口气不似放松,更不似哀叹,长长一口气,舒出后便飘散在空气中,没有了影迹,却敲着左艳枫的心房,不知为什么,突然也想跟着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左艳枫向前一步,望着茫茫夜色,远处叛军灯火煌煌,风吹马嘶,雷声一响,马吓得乱窜,在雨帘中狂奔。
“风雨交加,战马易受惊,何故如此匆忙今夜便要攻城?”
听得她这一句,朱隐徵沉吟半刻,笑道:“无名皇会做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与谋划。”“哦?是什么?”
“这个……我倒是想不通。”
左艳枫低低笑开:“原来王爷也有想不通的地方。”
朱隐徵望向她:“怎么,难道你知道?”
“我权且猜猜,王爷若是觉得此理不通,就当我没说。”她望了望城外,低声道:“如此雨夜,实在不适合出营厮杀,此等天气最适合偷袭,偏偏他们搞得如此声势浩大,会不会,只是为了吸引住城内士兵的目光,而他们转而去做其他的事。”
“做什么事?”
“风狂雨骤,江河水涨。若王爷看过此处地形便会发现,应天正正在扬子江附近,每年梅雨季节,重时洪涝不断,此处堤坝也多次修缮,但总被冲垮。此时也正是梅雨季节,如果挖开堤坝,江水趁势涌入应天,届时应天府一片汪洋,叛军想要入城,易如反掌。”
朱隐徵望着侃侃而谈的她,眼中尽是激赏,笑道:“可惜可惜。”
“可惜?可惜什么?”
“可惜你是女儿身,可惜沦落在风尘,可惜一代将相才。”
左艳枫哈哈大笑,说:“王爷抬举了,我不过是看下面的兵马杂乱无章,若是攻城,决计不会用此等兵马。而且,这也不是我想到的,那日与尹轩谈论三十六策时看到‘隔岸观火’一计,道是顺以动豫,豫顺以动。不正是眼下么?”
朱隐徵点头赞道:“好见解,我不禁要怀疑了。”
“怀疑我是奸细?”
朱隐徵也不答,左艳枫倒也不恼,说:“能让王爷觉得我有威胁,看来我还真是不枉所学了。”左艳枫说完,笑得露出了牙齿。
朱隐徵也不动声色,说;“你从何处学得这些?”“朱隐徵……”她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这么直接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过了什么。学习这些,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应天此地多劫,我若是不懂这些,别说绣繁楼,连我自己都难以活下去。”
朱隐徵眯细了眼,依旧望着远方。二人站了一会,远方天色突然亮了一下,更楼敲了五下,雨仍是淅淅沥沥地下,却不似先前急骤。
朱隐徵撑开伞,说:“回去吧。”
两人相跟着下了城墙。
朱隐徵走了一段,耳边没了她细碎的脚步声,回头看,她提着裙子,紧蹙着眉,踮着脚尖走路,鞋子已经湿透。
左艳枫原先脚上就有伤,被雨水浸开了伤口,棉布鞋刮着脚心,一阵一阵地疼。
朱隐徵往回走,伸出手,左艳枫搭了上去,垫着脚又走了两步,疼得直皱眉。朱隐徵扔下伞,俯身将她抱起。
左艳枫吓了一跳,手上的伞险些掉了,雨水顿时淋了两人满脸,她急急拿正伞。
“王爷……”左艳枫绕在他身后的手撑着伞,一手揪着他衣服的前襟,唯恐掉下去:“快放我下来。”
“又是所谓礼教?”朱隐徵不悦地瞪着怀中的人,冷冷讽刺道:“我倒看不出你是如此遵规守法的人。何况你落湖时就是我抱你回去的。”
左艳枫闻言不语,朱隐徵走了一段,左艳枫突然说:“王爷,我可以坦诚告诉你,我不是奸细。”
朱隐徵面无表情,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