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天监有座观星台,学院里有座摘星楼。
大周太祖曾将两者合称为“双星”。天监官老大人一直不以为然,自三十年前,因一句酒后之言被世人知晓,到坐上天监官的位置,他一直有一个梦想。
“大周只需要一座观星台就够了!”
为此,在他的执意要求下,观星台成为了京城最高的建筑,钦天监的监史整整多了两番,无数的人才投进钦天监里,为王朝奉献着自己的力量。这些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越发的让钦天监显得重要起来,世人也渐渐忘记在一间学院里,还有座摘星楼。
那夜天监官如往常一样,做好观星日志,又挑了本古籍翻了翻,一读竟至深夜。他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肩旁,准备将就在阁楼就寝,忽然感到天空上有细微的火光时隐时现,他神情大骇,急忙研磨提笔,准备书写异象,派人送到皇宫,请皇帝立刻调动兵马预防天灾。
毛笔尖上蘸着刚刚研好的松岩墨,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味,还未在宣纸上书写着紧急批语,又被天监官大人放回了墨砚里。
他听到了大地的轰鸣。
是铁蹄的声响。
铁蹄声急促却不慌乱。
有好几支军队从不同方向赶来,却没有跌撞到一起。
这一切都证明军队早有准备。
什么人会有如此的先见之明?
他突然想起了学院,想起了摘星楼。
他整个人一瞬间好似苍老了十岁,无力的坐在案桌旁,双手止不住的颤抖,猛然间一口血喷出,染得宣纸好似最好的染厂染出的大红绸布,分外的红。
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明悟,为什么这些年,那座楼上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无论钦天监在世人口中被怎样传颂,对方也没有任何回应。
因为对方根本就不关心,也许在对方眼里,对于钦天监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一直是不屑一顾的,他们只在他们认为该出手的才出手,比如今夜这场雨。
第二日,皇帝没有派内监来责问钦天监的失职,反而请他批示流星之雨的含义。世人依然认为是钦天监预测了这场祸害。几乎没有出现任何伤亡,这让天监官老大人的声誉达到了极点,也越发的让他痛苦,他无法批示皇帝送来的绸绢,一拖就是十数日。
群臣一片疑惑,百姓一片疑惑,监史们一片疑惑。
只有皇帝明白。
所以皇帝坚持等。
内监就在外等候了十数日,整个大周等待了十数日。
十数日的一个晚上,他站在观星台上,观星台很高,可以俯瞰整个京城的风光。他望向夜空,伸手摸了摸,好似可以摸到天上躲在云彩后的星星,他忽然大笑起来,“再高又怎么样,我还是看不懂你们哦。”
当夜,天监官老大人自缢于钦天监。
当夜,皇宫的书房里亮了一整晚的灯。
当夜,内监大总管亲自去了一趟学院。
钦天监里处处白绫,哭声一片。
大周泰安三十年三月十七日,皇帝对外宣布,钦天监天监官老大人因为日夜辛苦,最终积劳成疾,于十六日夜猝死,天怜其苦,谥封“文正”,葬礼定于三日后举行,规格等同公侯。
当日,皇帝向天下臣民公布了钦天监老大人对流星雨的批意:“润泽万物,苍穹盛世。”
二十日,京城满城百姓自发挂白绫为老大人送行,皇帝率百官亲自参加葬礼。
二十一日,皇帝携文武祭告苍穹。
二十二日,皇帝在文华殿宴请百官,同时宣布申时令取消,一切恢复常态。
京城人人弹冠相庆,当晚西门巡城御使,亲自做东,大方的在“八仙楼”里摆了一桌,请了西城兵马司的众人喝了个天翻地覆。
二十三日,自二月来到京城叙职的各地官员开始陆续离京,返回各处。
营州牧张剪坐在回兆野的马车上,他的手里握着封王夫人送来的家书,报告着府邸的一切情况,没想到这段时间居然发生了如此多的事,他威严的脸庞上立刻凝聚成了两道剑眉。
“现在到哪了?”
“回大人,已经出了豫州境内,马上可以进入营州了,不出几日,便可赶回兆野。”
“让马车再快点!”
“是!”
......
兆野州牧府邸。
万长年拘谨的坐在大堂里,他瞥了瞥上首悠然喝茶的王夫人,双手在膝盖上不住的摩擦着。
“万都统不要拘束,今日我请你来,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谢谢你。
我家小奇三番两次得万都统相救,你真是小奇的贵人,我身为小奇的母亲,没有什么好表示的,只好请你来府一叙。”
“夫人说的哪里话!”万长年猛的站立起来,躬身说道:“这是卑职分内之事,卑职护卫不力,还是待罪之身,万万担不起夫人如此厚褒。”
“这是一点薄礼,算我代小奇谢你的,你做好你分内事,不要瞎想,凭万都统的本事,不会没有大展宏图的一天。”话音刚落,就有丫鬟鱼贯而出,手捧盖着红盖头的圆盘站立在万长年的面前。
哗的揭开!
有纹银百两,金锭十枚,桃花缎五匹,鹿皮战靴一双,甲胄一套,腰刀一把,佩剑一柄,槐木黄牛弓一张,纹羽箭十支。
这是大周王朝对军官的标准赏赐,钱,衣,靴,甲,刀,剑,弓,箭。
只是很明显王夫人的赏赐规格要高上很多。如这桃花锻,是大周顶级染坊“三月桃花”出产,故而得名。宫廷贵胄很大部分的衣饰都是用的桃花锻,平时赏赐给军官的都是松江锻或玉罗锻,非大军功或器重的心腹不会赏赐桃花锻。
战靴也不会是鹿皮战靴,是牛皮战靴。
赏赐的甲胄,腰刀,佩剑,箭羽之上都刻有繁纹,可以让甲胄更轻,刀剑更狠,箭羽更快,显然都价值不菲。
看到这些赏赐,万长年明显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不该接。他再次瞥了瞥王夫人,对方正在揭盖喝茶,已经有点送客的意思了。
他立刻躬身拜谢,退了出去。
一出府,万长年咂摸着那句“你做好你分内事,不要瞎想”,什么事自己会瞎想呢?
他想起前数日,自己率卫城营的军士出城东郊,抓回了一批乱民,正准备好好询问一番。
当夜,便有军士持令前来,告知自己这批人与一起重案有关,尽数将人转移。
想起王夫人,他便想起了那位姜夫人。
张家与姜家,他隐隐约约似乎摸索到了一丝脉迹,不过随即便不再去想,这些事不是他一个守城统领可以了解的,既然收了好处,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了。
这么一想,他长舒了一口气,快步出了街口。
万长年刚走,大堂后面的帘子里便窜出一人,身材魁梧,脸庞像极了张剪,眉头一皱,便是一道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