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声苍远辽阔,不似牧笛悠扬婉转,像是一声声原始的呐喊。
本来显出嗔怒相的大和尚听见这笛声后,眉头紧锁起来,似是在思考什么,又好似处在一个重大抉择的分歧点上,让他犹豫不决。
他掐住张小奇脖子的手在笛声响起后竟是无力再下去半分,他的手慢慢的向外展开,展开的很慢,很慢,如同蝴蝶破蛹般艰难。他的脸上再无嗔怒之容,亦无慈悲悯人之相,有的只有一个人,一个最普通的人焦躁,凝重,不安。
笛音依旧在响,好像天地间有人在久久的呐喊着,一声一声,落在大和尚的耳朵里,更落在他的心底,一声声不停的诘问,化为最沉重的悲痛,压的他似乎喘气来。似乎他又看见了那个五岁的自己,那个拿着一把柴刀将自己的玩伴生生砍死,剁成肉泥的孩子。
他再也控制不住,手掌完全摊开,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怒喝了一句佛家真言,方才让自己从那份莫名的悲怀情绪中走了出来。他垂挂在胸口的一串佛珠,有一颗朱砂色珠子啪的一声裂开了一条微痕。
他退的同时,一道风起,一个身影晃了一下,直奔向前来。待风声落定,张小奇已然被救走,被安放在了另一边的一跺农家草堆上,王子被安放在他的旁边,嘴里留着血沫,努力挣扎了几下,终究还是没能成功站起。
一位温和的中年人轻轻抚摸着王子的脖颈,轻轻说着“别怕”。好似一个父亲正在好言安慰自己的孩子,他捋着王子的毛皮,似是感到了一些不对劲,轻轻皱了皱眉头,“居然是小无相降龙点穴秘法,却也无碍,待我打跑了那个秃驴,便帮你解了穴道,日后可不能乱跑了。”
王子“呃呃”的叫着,脸上满是悲愤之情,中年人抬头看了看山丘上那两摊血肉,大概已猜到一些,温和说道:“那就让他偿命为你解气。”
张小奇在一旁静静的听着,他刚才一时用尽全身气血,又被自己的“伏象势”反震,尚动弹不得。他的心底已然大概猜到这个中年人的身份,应是学院的某位教授吧,他虽已在兆野有幸见识过学院教授的风范,可也断然不认为这个大和尚会被这位教授嘴中语气那般好收拾。
他心中正想着,王德仁教授出现在中年人的身后,然后恭敬的喊了声“院长”。
居然是大离学院的院长!
张小奇的心中激起惊天波澜,他吃惊的看着对方,对方也看见了他,温和的说道:“你做的很好。”
王德仁教授抬起头,惊讶的看了一眼,“居然是张公子!”
张小奇有气无力的回道:“没想到居然是王教授,世界真小,我们又见面了。”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打断了二人的叙旧。大和尚恢复那般慈悲相,静静的说道:“贫僧何德何能,没想到居然引来莫院长亲自前来,真是三生有幸!”
院长走了十五步,然后停在了山丘的脚下,他盯着对方,不可思议的说道:“居然是‘不杀’大和尚,既然是你,那能避过我师妹的苍蒙无极微尘混沌大阵,倒也可以解释的通了。”
不杀和尚行了一礼,“不敢担莫院长如此谬赞,学院的苍蒙无极微尘混沌大阵不愧为天下五阵,贫僧是略微精通一点阵法皮毛,侥幸为之。”
张小奇吃了一惊,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是位阵师!
中原世界修行以炼气为主,上古时代统称为炼气士;及至如今,修炼根据境界的不同,已不再如此称呼。
修心首修肉身,肉身境六重,养身境,练力境,抗膜境,祭骨境,內壮境,神勇境。
肉身境之上便是苍穹境。
修行者一身所追求的便于追寻苍穹的真谛。肉身达到神勇境,突破极限后,自身精神若可以突破肉身桎梏,冲开天门脑海,灵魂与天地气息交融在一起,苍穹大门便会为你打开,从此真正踏上修行一途,这便是苍穹境。
传闻天地交融那一刻,你的脑海里便会有一座虚影之门为你打开。
突破肉身境成为修行者,万中无一,然修行者中成为阵师者,更是艰难异常。就与符师一样,是稀缺资源中的稀缺资源。
阵法,符师,中原历史上曾有这样一条骇人的传闻:“一位大阵师可灭一城,一位神符师可灭一小国。”
张小奇一下子变得有些紧张,紧张之余,又不免多了几分兴奋。
想到这里马上会爆发出一场神勇境之上境界的战斗,任谁都忍不住感到激动难抑。听闻对方是位阵师之余,他的心底不仅多了几分担忧,但看院长镇定自若的神色,他的心中又开始安定下来。
“我只是很好奇,你这么做是谁的意思,是三禅上师的意思还是其他人的意思?”
不杀和尚沉默不语。
院长若有所悟,“那就是其他人的意思?”
不杀和尚沉默不语。
院长忽然笑了笑,“是泸王那位英明的世子殿下吧。”
不杀和尚的双眼突然一睁!猛然间睁的很大,好似要跳出来吃人。
院长继续说道:“又或许是两边的意思,大周十三州,泸州那块地本就是你们摩陀的,异性王们既要保住自己的封地,防止你们这些帝国王朝对他们的报复,还要受到来自王朝对他们势力的控制,与其这样,何不相互合作呢,泸王只怕已经许诺将泸州还给你们摩陀,而你们则助他举兵起事吧。”
不杀和尚神情平静下来,却依旧不语。
院长突然笑了,“你是不杀和尚,不是不语和尚,何苦苦了自己,”
不杀和尚静静的说道:“有些事还是不说的好。”
他想了想,随即又说道:“更可况你已经都知道了,我已经不需再说什么了,我虽然爱唠叨,可我从来不爱说废话,尤其是别人已经知道的废话。”
院长思考了一会,“好像你喜欢讲秘密。”
不杀和尚肯定的点了点头,“听过我秘密的人都已经死了。”
院长赞同的说道:“这是个保存秘密的好办法。可是....”他随即指了指身后的张小奇,“他听了你的秘密,他还没死。”
不杀和尚不看一眼,“他马上就会死。”
不杀和尚看了院长一眼,“我没想到你会来,既然你已经都猜到了,那就一定会是你来。”
“你想的是谁?”
“顾子虚。”
不杀和尚笑了笑,“学院王子丢失,顾教授身为王子的保护者,一定会找过来。院长所说之事,就算泸王愿意,大周也不会愿意,更为重要的是学院不会愿意,所以我总要来试试学院的深浅,看看那位最强俞子留下的这座学院圣地还有几分实力。”
俞子便是前任院长,莫院长的老师。正是在他的支持下,大周才得以建立,推翻大离,并打退四方进攻,生生从邻国咬出几块肥肉,成就如今雄霸中原的大周。
院长摇了摇头,“看来这些年我让教授们四处去圣地,请各处圣地派人担任学院客座教授,落在别人眼里,是觉得我们在四处摇尾乞怜,以至于让他们忘记了过去所受到的疼痛,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学院咬上一口,原来放低姿态也不是什么好事。”
不杀和尚听见自己被比喻成阿猫阿狗,脸上却一丝怒气也没有。他身为三禅上师的三徒弟,其修为天分却是最高的,那耶伽寺中甚至已有传言,三禅上师已经将他内定为自己的衣钵传人。
他闭眼不语,开始念起了经文。天上的云彩变得晦暗不明,天地好似一下子进入了黑夜中。
院长说道:“自行断了双臂,割了舌头,我可以不杀你。”
不杀和尚睁开了眼睛,“你不一定杀得了我。”
院长指了指王德仁,“二对一,我们的把握总归是要大一些。”
“另外,你终究还是太自大了一些。”
不杀和尚思考片刻,认真说道:“可你不要忘了,我是位阵师。”
院长立刻说道:“你是位阵师,可你既不能灭一城,更不能屠一国,更杀不了我,我却可以杀你。”
“有此阵在手,胜负未定。”
“此阵尚未完整,你谈何胜?”
不杀和尚想了想,认真的说道,“有理。”然后,他右掌化掌为刃,一掌削下自己的左臂,如同一位农妇砍瓜切菜般自然。
不杀和尚脸色有几分苍白痛苦,他封住伤口,防止血液流失。断落在地的左臂,如何瓷娃娃摔坏的臂膀,一下子变得稀烂不堪,化为一堆模糊不清的血肉。
血肉融进山丘的刹那,只听得轰鸣一声,一个圆形的阵法图围绕山丘缓缓的形成一个虚影,猛烈的震荡,好似有什么凶物要破土而出。
院长看着沉默不语,他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如此决然,不惜自损身体也要完成阵法,这已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缓缓说道:“如今我在阵法外,你如何伤我?”
不杀和尚没有回答他,他大喝一声,右手一下子按向地面,嘴中念念有词,只看到阵法虚影如同水流一般完全被吸附在不杀和尚的手臂之上,顺着手臂蔓延至全身,像绘制了纹身般闪闪发亮,发着红光。
他整个人的气势完全一变,全身的肌肉呈爆炸式的增长,居然一下子将他的上衣完全绽破开。身体之上布满条纹,全身好似弥漫在血雾之中,连眼睛都成了血红色,如同从修罗地狱中走出。
莫院长的眼睛为之一亮,“是雪国神殿祭司的祭祀术,以天地万物血肉为供奉,抽取血肉灵魂之力,加持己身的血都天煞么....”
不杀和尚没有回答他,回答的只有一个血红的拳头。这拳头太快,快的如天际流星闪过!这拳头太重,重的如陨石砸来!
拳头破空扫来之际,没有流动的气流,亦没有势,畏的形成。好似这一拳生生将天地的气流都打空了,打出了一条真空空道!如同一道瀑布,被人一剑破开成了两半,再没有任何水流可以阻止这一剑的到来。
“真空无相破拳!”一旁观战的王德仁教授惊讶的叫道。
真空无相破拳,那耶伽寺最难掌握的拳法。凡是突破苍穹境的修行者们,战斗时无时无刻不借助天地元气来增强自己的力量,一拳破空,如狂风袭来,力道万倾!真空无相破拳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拳出去,不仅不会借助天地元气的力量,反而会将元气完全抛开。同时,敌手对接,元气亦会被这一拳破掉。将两个修行者的较量纯粹的变成武者力量的较量。
借助血都天煞术的加持,不杀和尚的力量倍增,同时,他自信以自己的身体力量完全可以碾压对方,所以这一拳尤其的快,尤其的猛,倾注了他全部的心血。
前面突然出现了一面盾牌,一面水做成的盾牌。
山丘之间,草丛之上无数的露珠似是受到了召唤,集结到了一起;远处的树木之上,枝叶之中,包裹的水滴纷纷滴落下来;天地气流中细微的水汽,奔腾入海般加入了进来。它们被强力聚集,挤压,形成一面光滑如镜的盾牌。
若从远处看,那确实就是一面镜子。一面立在山丘之上的镜子。
不杀和尚大笑道,“恩赐之力么,怎挡得住我的真空无相破拳,给我破!”
他如流星般的拳头狠狠砸在那面水做的镜子之上,顿时镜面之上出现了一道漩涡,一道以拳头为核心的漩涡。一道白色的气浪顷刻间从镜面与拳头交界处扩散开来,发出好大的一阵风浪。宛如海浪袭来,气浪吹在四周,化为细微的雨滴,纷纷扬扬,落了下来。
真空无相破拳本就是打破修行者与天地元气交融的拳法,水盾牌由天地间的水元气组成,自然也无法承担真空无相破拳的攻击。立时间,盾牌之上开始生出裂纹,如同开出的一朵朵花。“砰”的一声,盾牌四分五裂,然后重新变为了水,落在了地上。一时间,好像从天而降一场瓢泼大雨,打得山丘之上,无数的小草晕头转向。
前面又出现了一道盾牌。
“砰!”
前面又出现了一道盾牌。
“砰!”
前面又出现了一道盾牌。
“砰!”
.......
若刚才还是瓢泼大雨,此刻便已是洪流慢地。只是诡异的是,这些坠落的水只在山丘附近,也从不曾流出。
不杀和尚打破最后一道水盾牌,莫院长便近在眼前,他冲了出去,朝前用力挥出自己这一拳。只需这一记,便可以让对方的胸膛开一个大窟窿。
可是他发现自己的这一拳永远也到不了对方的胸膛。
因为他发现自己面前有了一道墙。
一道高而透明的墙。
那些被击碎的盾牌,那些从天而降的暴雨,不知何时起,慢慢又凝结在了一起,变成了一道四方之墙,将他困在了其中,水流便在四方墙中奔腾。
他与莫院长直相隔咫尺,却永远无法达到。
咫尺,便是天涯。
他哼了一声,“雕虫小技!”他像一位无畏而英勇的战士,冲上前去。忽然,他感到了一丝不对劲,自己的拳头打在上面,好似打在一面真正的墙上,纹丝不动。
他的真空无相破拳变成了一道最普通的拳头,这里好似隔绝了外界,隔绝了一切,变成了一个自己的天地。
一个自己做主的天地。
既然是自己做主,那在这个天地里,便没有真空无相的规则。
“水立方天地!”
不杀轻轻的叹道:“世人只知你一曲‘海上升明月’的厉害,不曾想你对天地规则的理解,已经到了这样地步。”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突然一睁,身上好似起了火,猛烈的燃烧着,火焰之中,冉冉升起一尊佛陀,怒目金刚,只是不是金黄琉璃色,确是绯红的。
“大威天龙金刚法身相!”
他大喝一身,火焰之中这尊虚影渐渐凝实,竟然完全变成了一尊由火焰组成的菩萨。这尊菩萨乃是他用恩赐之力化成的佛门法身,力大无穷,以力破空。
他望了望这水立方天地,背后巨大的火焰菩萨金刚同样抬头望了望,好似他的一尊分身。
“破!”
他大喝一身,一拳轰向墙壁,火焰金刚同样做出了这样的动作。轰隆一声巨响,水立方天地摇摇欲坠,好似如间茅草屋,随时便会坍塌。
一声笛声悄然响起。
摇摇欲坠的水立方立刻安稳如山。笛声如一方大手,将水立方牢牢按住,为它添砖加瓦。水立方中奔腾的水流一下子聚集起来,变为一条巨大的锁链,一下子将火焰金刚缠绕住。水与火交织立刻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天地之内立刻雾气茫茫,如白露横江。
雾气之中,天一下子暗淡无光,静寂黑暗之中,只听得到水浪拍打之声,好似身处一片沙滩之上,你的面前便是无尽征途的大海。
一轮明月在暗光之中升起。
明月淡淡的月光洒在水立方的墙壁角落,倾泻在水面中,让人看着这光就想归去,沉睡,寂灭。
月光洒在被捆缚的火焰菩萨身上,菩萨怒目的脸上显得有几分痛苦,顿时火焰变得暗淡,然后微弱熄灭,如在微风中,奄奄一息。
“噗!”
不杀和尚一口血喷了出来,他的身体被月光照耀,血都天煞术加持的血色条纹尽数褪去,仿佛他变成了一个血人,血色流在水流中,是腥的。他的身体慢慢恢复到自己最初的模样,甚至开始衰老起来,他不停的咳血。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他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那道明月,喃喃的说道,“居然是大寂灭光....”
他的眼神开始变得涣散,好像看到明月之中,有个孩子。那个孩子正拿起一把柴刀,将自己的伙伴砍成了肉泥。
血泥溅得他一身都是,孩子砍累了,看了看同伴的尸首,忽然抱头痛哭起来。
一位大头和尚路过,蹲下身子来,耐心的问他,为何要杀了自己的同伴。
孩子嘟哝着说道:“小安太可怜了,每天讨饭都吃不饱,他好苦,每晚都哭,我觉得他活着太痛苦了,就想帮他解脱痛苦,可我现在为什么觉得自己好痛苦,这位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办,我也要死才能解脱吗。”
大头和尚听了,摸了摸他的头,温柔的说道:“你跟我走吧,我会帮你找到解脱的办法,从此你就叫不杀。”
“师父,为什么叫不杀啊。”
“以后你还觉得痛苦,想杀死自己,就念念自己的名字,你就不会死了。”
不杀喃喃念起自己的名字来,忽然大笑道:“不杀,不杀,师父,我不得不杀啊,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的身体猛然间鼓了起来,像一个急速放大的气流,“砰!”火焰腾空,仿佛真佛涅磐圆寂,天空之中好似有一阵梵大的宏唱。
水立方里下了场血雨。
纷纷扬扬,多像深秋的第一场雨。
大都下了深秋秋第一场寒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