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怎么又回来了?”我看看车外熟悉的寺院,不解地问成袖。
成袖一大早就拉我上马车,我也不好意思多问他要去哪里。香车是他的,驾车的林星也是他的。他要丢下我,我连说个“不”的权利都没有。
他却对我道:“越姑娘不是想去空谷寺?”
“昨天你已经送我到了目的地了。”我尴尬地笑笑。
“姑娘只身一人,万一出了事,李正会找我的麻烦。我很怕麻烦。”他很自然地回答道。
不怕麻烦的结果就是带着个姑娘去冠华居住一晚?我实在是不能理解成袖的逻辑。
林星把马车停在空谷寺门口好一会儿,肯定是成袖让他去打探空谷寺的情况。我皱眉……他为什么会知道空谷寺要出事?
“源清怎么会死?”
源清和尚一本正经,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了,还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成袖轻描淡写道。
这次出来迎接的是无过大师本人。他对成袖双手合十:“方才有人在禅房外飞檐走壁而过,老衲还道是谁有这般好的轻功,原来是金蚕教的成护法座下林少侠。阿弥陀佛。”
“晚辈见过无过大师。”成袖抱拳回礼。
“这位女施主,我们又见面了。”无过把视线转向了我,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看起来还是一片慈祥之色,只是越发显得气虚体弱。
不知道是不是源清的死打击到了他。
“听闻源清师父圆寂,大师节哀。”
无过摇摇头:“源清也没有逃过这一劫。”
“请问……源清师父是怎么死的?”我想了想,虽然冒昧,但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我昨天到空谷寺的时候就觉得怪怪的。寺里的人虽然走了大半,但是也不至于冷清到如斯地步。那不合时宜的钟声,还有源清古怪的表情。
我隐约觉得会出事,却没想到源清这么快就死了。
“几位施主请进来说吧。”无过大师看了我两眼,这才慢悠悠地转过身去,带着我和成袖、林星往寺里走去。
昨天的无过大师可不是这个态度。我记得他还赶着我走来着,说是寺里不宜留女客。怎么今天突然这么好说话?
“诸位请坐。如今寺里只有我和小弟子湛行,怠慢了诸位。”无过大师一边慢慢吞吞地坐了下来,一边对我们道。
“昔日空谷寺僧人有百,如今却是这般模样。”成袖略带些唏嘘道,也不乏有些调侃。
我看了他一眼,似乎这里的事情跟他全然没有关系,笑容疏离而冷漠。
“大师,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又问了一遍。
无过大师沉默了一阵,然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原本也是一件怪事。住持师兄去了之后,众人都道是任意门司徒独醒所为。我空谷寺乃佛门清净之地,且不论此事是不是司徒独醒所为还无定论。即便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也不会对他赶尽杀绝。师兄圆寂一事,本不该对本寺有什么影响。”
“那这百来多人,都到哪里去了?”
现在寺里留下的,只有他和小徒弟湛行。一百多人只留下两人,其余人也不是自行离开,实在是匪夷所思。
“成护法所说的百来人,也实属江湖传言。空谷寺上上下下的僧人约有三十人,剩下的就是王厨子一人。他感激住持师兄的照顾,留下帮忙。除此之外,再无他人。”无过大师道,“寺中约有二十人,死于一场大火。”
“大火?”我突然就想到了我前不久经历的一场大火,“哪里的大火?”
“柴房。那天有人偷偷带了厨房的东西去柴房吃,也许是不巧碰翻了手里的蜡烛,整个柴房就烧了起来。火势很大,连累到了一旁的徒弟们住的地方。当时是夜半时分,寺里人手也不够,多半还被困在火海里。等火势下去,他们都……”无过大师没有再说下去。
禅房里也是一整沉默。无过大师顿了顿,又道:“后来剩下的十个弟子,我都让他们靠着我的禅房居住,远离柴房的位置。只是有一天下午,突然听到了钟声。寺里众人匆匆赶去看的时候,只有钟在动,却不见敲钟的人。后来,就死了第一个人。接着每听到一次钟声,便会死去一个人。”
无过大师重重地缓了一口气,可能是平时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的缘故。
所以他那天急着赶我出去,是不想连累我。源清的脸色会那么古怪,也有了很好的解释。
禅房的门突然被打开,走进来一个跛脚的人。他头发耷拉着,看起来不怎么打理自己。走路一瘸一拐,走的却不慢。他快步走到了无过大师面前,一把扶起了他,拿出一粒红色的药丸给他服下。
无过大师的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他这才转过脸来。这是一张布满伤疤的脸,甚至都要看不清楚他原先的容貌了。他扶着无过大师,目光很是不友善地看着我们三人,随后冷冷地开口:“住持需要好好休息,三位请回吧。”
“不碍事。”无过大师轻声对他道,“带三位施主去客房歇息吧。”
“是。”那人脸色依旧不太好看,但是显然很听无过大师的话。
“湛行还在藏经阁?”无过大师突然问道。
那人微微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无过大师沉默,低头拨动自己手中的念珠去了。
他再三确认无过大师没事之后,扫了我们一眼道:“三位随我来。”
这人显然就是寺里唯一的异类,那个不是和尚的王厨子。
王厨子把我带到的地方是弟子们的房间,三间房间是一个联排。晚上天色暗下来之后,成袖和林星并没有从房间中出来。我憋得有些无聊,推开了房门想去寺里转转。
空谷寺修建在一处谷地里,离最近的城镇也有些距离,十分安静。这里空气不错,尤其是晚上。我装病已久,很少在晚上散步活动,这么走走突然觉得神清气爽。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个烧毁的柴房门口。柴房显然并没有修缮,连同周围被烧毁的房间一起,黑黢黢的一片。晚上也看不太清楚,我只借着月光看到了地上的一些残渣。
我在柴房和弟子们的房间之中来回走动,这样走了好几遍,突然身后出现了一个人。
“无过大师。”我恭敬道。
无过大师没有了先前的正经严肃,此刻代些笑意地看我:“女施主出来散步,可有什么心得。”
我看了看自己的脚,摇摇头:“没有。无过大师不必叫我女施主了,叫我小年就好。”
无过大师点点头:“好。小年,你跟我来。”
跟着无过大师走一路,像是有半个世纪的漫长。他走路极慢,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直到带着我到了一个有烛光的房间面前,推开了门。
这里是厨房。案桌上还摆着一堆菜,看起来很新鲜。无过大师对我道:“小年走了一路,想必是饿了,老衲招待不周,煮碗面给你吃吧。”
我愣住,急忙摇头:“不用了不用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要不然我来煮就好了。”
无过大师却没有理我,兀自开始烧水,对我笑笑:“你坐着就是。老衲还是个小和尚的时候,从前也爱偷偷来厨房吃东西,那会儿煮面的手艺还在,如今不知道是不是忘得都差不多了。”
我看着他颤颤巍巍的模样,实在是坐不下去,起来帮他择菜:“大师,这个就让我来吧。你既然是煮面给我吃,负责煮就行啦。”
“好。”他还是笑着。
“大师原来也有偷东西吃的时候。”我一边打理着菜叶子,一边对他笑。
这样的气氛实在是很轻松,我已经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无过大师慈祥的笑容,让人看得很是温馨。
真怕就看不到了。
“年少谁人不轻狂。”他微微叹息。
我择菜的手一愣。
“年少轻狂没有什么不好的。”他见我愣神,又道,“小年不必为了这个烦心。若是你像老衲一样,那还活的有什么意思。”
“大师这样的境界,很多人羡慕的。”我道。
他摇头:“我这样的岁数,理当有这样的心境。你若也是这般心境,那就会错过很多东西。”
“我是什么心境?”我笑着问。
“看清世事而万事小心。老衲应当是没有看走眼。”他也对我笑,看了一眼锅里的水。
“唔……这样有什么错么?”我不解。
我的确是万事小心翼翼。
“若是有些事你百般提防,它也还是会发生,何必如此小心?”无过大师缓缓道。
“难道要不计后果地去接受么?可是如果,接受以后会受伤呢?”我愣了一下,问。
“我若是现在告诉你,你手旁的菜刀,终有一天会割伤你的手,你还会用它么?”无过大师反问我。
我的手边的确有一把菜刀,安安静静地放在旁边。我犹豫了一下:“自然还是要用的。因为不得不用。”
“如此想便对了。”无过大师又看了一眼水,“水开了,把菜给我吧。”
其实……没有我想的这么复杂。菜刀是不得不用的,所以哪怕要受伤,也是会动它的。如果放不下,不得不去想念,不得不去担忧,还怕什么受伤。
不计较这些,只管去做就是了。
重活一世,我却好像越来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轻狂了……
越昔年你才十六岁,却总是像六十岁。
我自嘲地笑笑,递给他一把绿油油的菜叶子:“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