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灯刚点亮的时候,班上探望李秋霞的同学来了。
这也是班上的惯例,如果是有同学生病,大家凑份子看望一下。这个时候还没有班费的说法,有什么事情都是临时凑钱。像李秋霞这样生病探望的,就是买点儿水果和营养品,破了大天也超不过四十块钱。一零三班刚好四十个人,除了生病的李秋霞,其余每个人出一块钱也就够了。
领头的是班主任余老师,再就是主要班干部们凑成的几个人。李秋霞看了一眼,青春洋溢的少男少女,不过都不是特别熟,也就笑了笑,没说什么。
余老师客气公式化地说了几句,无非是好好养病,别担心功课,回头再补上之类的。自己老爸老妈也显得不是很热情的样子,倒叫李秋霞有点儿摸不清头脑,似乎自己爸妈和余老师之间有点什么隔阂,或者说是尴尬更加贴切一点。
同学们态度也就一般。这个李秋霞能理解,她初中的时候性子沉闷,对谁都挺客气,但也挺疏远的。日子久了,也就没人搭理她了,何况是班上这些老师眼中的宠儿。
班长司徒明,当时班上个子最高的男生,性格也挺张扬大气的,调皮的男生们也都服他,好多女生暗地里喜欢他,是一零三班当仁不让的风云人物。
副班长是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李秋霞没印象了,长得娇娇小小的,听大家都叫她倩倩,就连余老师也这么称呼她,想来也是个受宠的。
还有学习委员和英语课代表、体育课代表。可惜李秋霞都想不起来他们的名字了,对于初中她最深的印象只有中考,发挥失常,没能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去了个二流的,成绩日渐下滑,最后就考了本地一个普通大学。还有爸妈的不对付,都是从初中开始的,不停地吵架,到最后她高中毕业,爸妈也就跟完成了任务似的立马离了婚。
似乎从初中开始,她的人生就走进了一个低谷,而且再也没有爬起来过。
所以李秋霞真没什么好心情应付他们。
好在同学们也都识趣,说了两句慰问的话,留下水果和营养品抬脚就走了。李秋霞一家三口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霍明玉满怀心事地坐在李海身边,掖了掖被子,忽然说道:“秋霞,要不咱们转学吧?”
“为什么?”李秋霞懵了,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霍明玉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她跟老公交换了一个眼色,李德利说道:“你妈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要不乐意就算了。这师傅领进门,修行还在个人呢!我姑娘爱学习,到哪儿都能学进去。”
李德利很少说这么长一串话,后头的几句摆明了就是对着霍明玉说的。
果然霍明玉听了只叹了口气,也没再提这茬。
李秋霞不明白了,前世老妈提过让自己转学的事情吗?没什么印象了,不过今天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她又问了一句:“好好的,干嘛叫我转学啊?”
霍明玉敷衍她:“不就是这么随口一说么?你别想多了,快睡吧,多睡会儿身体就能养好了。”
秋霞哪里睡得着,可是见爸妈摆出了一副不乐意继续说下去的样子,老妈还要回家收拾东西,明天上班,也就识趣地闭了嘴,去想生计大事了。
如今自家情况不怎么好,主要的原因就是只有老妈有工作,而老爸并没有收入来源。他所在的成衣厂早就垮得差不多了,去年开始更是一个子儿的工资都发不出来,让工人们拿厂里的布匹抵工资。
好在如今大家多半是自己做衣服穿,布匹也能派上用场,要不然工人们早就翻天了。不过布匹到底不是钱,老爸也是个嘴笨的,根本没法把布匹卖出去。如今廉价的衣裳越来越多,城里都形成了一条专门卖各色样式新潮,价格便宜的衣裳街,这布匹更是无人问津,堆在家里只是白占地方。
老妈那头暂时走不通,只能从老爸的工作这边想想办法了。
李秋霞又一次为生计大业冥思苦想起来。霍明玉眼见着天儿已经不早了,起身回了家,留下李德利守着姑娘。
儿科病房里并没有住满,这是个大病室,一共八张病床,带着秋霞在内就住了五个患者。可是这样一来就出了问题,五个患者有五个家属陪着,只剩三张病床,还有两人不就没地方睡么?
李德利是个老实人,昨天就没想过跟人家争,晚上带着军大衣在姑娘床边和衣靠了一宿。看见老爸把军大衣拿出来披在身上,李秋霞挪了挪身子叫他:“爸,你到床上来睡吧,咱俩挤挤。”
看见姑娘懂事的样子,李德利鼻子就有些发酸。
李秋霞是早产儿,生下来只有四斤二两,连医生都说可能捡不起,在保温箱里头躺了三天才抱出来。媳妇难产,跟着又犯阑尾炎,这孩子就没好好吃过几天奶,是李德利熬了米汤一点点喂大的。
他没什么本事,连从外地调回本地这样的大事都是媳妇操持着才解决,谁知刚调回来没多久,厂子基本就垮了,拖了几年,到现在居然连工资都发不上。
别的不说,秋霞这些年营养就有些跟不上,十三岁的半大姑娘了,个子才一米三,躺在病床上小小瘦瘦的一张脸,看着就让人心酸。
他扭过头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答:“你好好躺着别乱动,爸不困,旁边靠会儿就行了。”
那怎么行?秋霞可不干,她伸脚蹬了蹬被子说:“这么冷的天,你要是冻病了怎么办?我没事儿了,今天医生不是都说我恢复得挺好吗?你快上来!”
李德利还没说话,隔壁床的妈妈就说了:“大哥,你女儿可真贴心,比我家小子强。”
这话李德利爱听,不过他不晓得怎么跟人家搭话,傻笑了一下,脱了鞋小心翼翼地在床尾躺下,又把被子给秋霞裹了裹,自己只搭了脚,把军大衣搭在身上。
李秋霞还准备跟老爸聊聊生计大业,没想到李德利刚躺下没几分钟,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老爸是够累的。昨天晚上守一夜大概就没怎么休息,白天还得奔波回去做饭,两头跑的确够累的。
秋霞心里有些不好受,直起身子看了蜷缩着身子睡在脚头的老爸一眼,觉得眼眶又有些发热了。
前世也是。即便跟老妈离了婚,他也总关心着自己,隔三差五就打电话问自己学习怎么样,生活怎么样。可那个时候知道爸妈离婚之后的李海恨死了老爸,她觉得是老爸抛弃了自己和妈妈,根本就不愿意接老爸的电话。
结婚之前带着老公去跟老爸见面也是敷衍的,记得那个时候老爸看着自己的准老公,一副不敢相信又急又气的模样,嘴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不停地念叨:“唉,随便你!唉,这孩子!”
再后来……再后来见到老爸就是在医院了。还是老妈通知他去的,头发也花白了,背也佝偻着,眯缝着眼一副萎靡不振的老头儿的模样。明晓得已经是晚期了,还笨拙地跟李海说,谁谁说是癌症,其实是医生误诊了;谁谁十几年前就说是晚期,活到现在也好好的。
秋霞想着,又看看老爸的模样,脑海中一片茫然。
到底是怎么回事?真的是重生了?可眼前明明是真实的生活,打针会疼,喝粥是热的。可如果眼前的才是自己正在过的生活,那脑海中那十几年的记忆难道是假的不成?
那些曾经发生过,却还没发生的事。那些曾经遇到过,却还没遇到的人。那些曾经拥有然后失去的,如今,又在哪里?
李秋霞恢复得挺好,连医生都说可能是小孩子身体机能好,所以恢复得快。住了三天院,病情就基本稳定下来了。本来还要留院观察的,可李海心疼钱,非闹着要出院。李德利拧不过她,只好去跟医生说。
主治大夫倒是比较负责,看了看秋霞的病历,觉得确实也可以不用住院了,给开了一堆药片儿,叫她回家好好休息两天,便放行了。
李秋霞松了口气,坐着老爸的破凤凰晃晃悠悠地回了家。
房子是以前老妈单位的旧房,要算年纪的话,只怕跟霍明玉年纪差不多。以前是做仓库用的两层小楼,面积倒是颇大,一层隔了十户,每户大概能有八十多个平方,里头隔成了两室一厅或者三室一厅的格局,都是自己家弄的。
厨房就在走道里头,没到吃饭的时候,站在走道里就知道谁家吃什么。厕所是公用的,并不在楼里,而在对面儿,所以家家户户都准备着痰盂,每天早上主妇或者孩子就得专门去对面公厕倒尿盆儿。
李秋霞大二的时候,这栋老旧的房子就被拆了,老妈凑钱买了新房,虽说是单元楼,可相比起来少了很多人情味儿。
回家之后,少不得让各家各户来参观了一番,李秋霞摸了摸鼻子,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猴子一样,有点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