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时,入目的仍是灰白色的麻布床帐,昏暗的光线下,可以看到厚实的帐顶上积了些灰土,黑黑的垂在中间凹陷下来的地方。
唐瑄忍着疼痛转了转脑袋,床头挂起来的帐角垂叠着,原本轻薄透亮的麻木上打了几个泛黄的厚实补丁,更把原本就暗淡的光线遮蔽了几分。
视线越过那床帐,是对面糊着泛黄窗纸的方形图案木质窗格,那窗纸看似也是多年没换了,黑黑灰灰斑斓不堪,大白天的看着就像是有什么张牙舞爪的妖怪在窗外一般。
窗户下面,是一张黑红黑红的的书案,四角还雕着吉祥如意的纹样,就一光案没有抽屉那种,颇有些古风。案上的摆设却有些奇怪,左边角上放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砚台,正当中却没有笔架之类的物事,反倒莫名其妙的摆着一面约莫半尺高的圆形铜镜。铜镜下面还搁着牛角梳子,让人搞不清楚这古案到底是书桌还是梳妆台了。
那书案右侧是几个红的黄的老式大木箱子整齐的垒放着,都是四四方方的,远远的可以看到上面铮亮的铜扣,看来是常用的。
再往右,一个发黑的木质脸盆架子从床帐后面露出半边来,上面搁着铜盆挂着手巾,远远的唐瑄虽然看不清楚,但那颜色感觉多半也是麻布的。
往左面墙上的话,由于身体不能动,唐瑄就不太清楚是什么了,只是约莫感觉像是大衣柜之类的东西放着。
这屋里的摆设大都是陈旧而古典的,四周灰白的粉墙也有些剥落,地面虽平整干净但却是夯实的泥地。唐瑄睁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感受着屋里的空气,那是一股子带着香樟味道的古旧气息。初时觉得怪异,但是闻久了却莫名的让人感觉平心静气。
哪里的农村呢?
不知道昏沉了多久,但有些意识的日子大约已经三天了,可唐瑄仍旧只能躺在床上动动眼珠,最初时的时候,甚至连这个动作都有些困难,眼皮很重,眼睛发涩,全身上下动也不能动。只能在昏迷和清醒之间不断徘徊,不停的幻想,不断的做梦。
无数的梦境里都伴着那个冰冷的声音,分不清是感叹还是救赎,天使还是魔鬼。时间久了,就逐渐模糊进了记忆里,分不清真实和虚幻,好像真在地狱之间走了一遭看到了阎罗无常一般不可思议,沉入了不可想象的幻境之中。
略微清醒一点时,她便开始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处境,恐怖的,灵异的,甚至玄幻的……不着边际的思维,如同这屋里无处不在的香樟味道一样飘荡在半空,实实在在挤压着周围的空气,却又虚幻的看不见摸不着。
床脚帐后传来些细微的脚步声,唐瑄知道,那个妇人又来了。这几日她都能模模糊糊的感受到她来喂自己些吃食,只是昏昏沉沉的总是没看到那妇人究竟是什么样子。
床帐子后面,隐隐约约看到靛蓝的门帘被掀起,看着那妇人轻手轻脚的端着些什么,唐瑄一时竟然有些紧张。
即使是问不出什么来,见到了人,总该知道自己是遇到好人还是坏人了吧?
眼看黑蓝色的裙角从帐后转了过来,唐瑄更加的紧张了,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脑袋不知觉的在枕头上蹭了一下,那类似谷壳之类填充的麻布枕头顿时发出了些轻微的声音。
顿时,那妇人的脚步顿住了。
唐瑄正紧张呢,却见一只修长却有些脏污的手猛的抓住了床尾的垂帐,一把撩了开。
四目相对间,唐瑄有些惊讶的看到那妇人的眼圈突兀的红了,还没来的及仔细打量,耳边就传来了一声巨响。
“哐当!——”
灰白的大海碗落了地摔了个粉碎,药汁高高的溅了起来,顿时满屋子都是苦涩的药香。
听到这声音,妇人顿时如梦方醒般就朝着唐瑄扑了过来。
“老爷保佑啊!这真是老爷保佑呀!……”妇人口中念叨着些唐瑄听不懂的方言,粗糙的大手胡乱的在她脸上抚摸着,有些苍老的双眼中,一滴滴滚烫的眼泪直接就滴落到了唐瑄脸上。(注)
虽然完全听不懂妇人在说些什么,但是唐瑄却没来由的觉得心里一痛,长久积压在胸口的那些痛苦,在这妇人急切中带着慈祥的目光下,莫名其妙的鼻子一酸,眼圈也跟着红了。
看到唐瑄要哭,妇人却猛的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声音忽的一顿,深吸了一口气,借着整理鬓边头发的动作扭过头没再看唐瑄,只是片刻转回头来,脸上便带上了笑意,若不是那发红的眼眶和脸上仍旧在抽动的肌肉,唐瑄几乎就要以为她本就是带着这一脸温和的笑意进来的。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妇人的手有些颤抖的抚摸着唐瑄的头发,声音发涩,脸上带着些微扭曲的笑意:“阿嬷给你做点好吃的去……”
不等唐瑄回答什么,那妇人又如梦方醒般自言自语道:“啊!要喝药……得喝药……”说着她又不放心的看了唐瑄一眼,这才起身朝着门外走了过去。
地上的碎瓷片和汤药汁被她踩的咯吱作响,她却仿佛根本没看见一样,自顾自嘴里念叨着走了出去。
“得空得让铭儿割些肉去谢谢他五舅……晚上要给灶王老爷上些香……等会林儿来了让他去园子里摘些菜来……”
妇人絮叨的声音渐行渐远,唐瑄沉默的躺在床上看着她有些蹒跚的背影。那方言听起来有几分像是广东话或者闽南语之类的,在她这只会说普通话的人听来根本像是外语一样。不过虽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看这妇人的神情模样,总归不是想要来害她的。而且,她那种真情流露却又不肯在自己面前哭的样子,反倒跟妈妈挺像的……
妈妈……
想到这里,唐瑄一时间又晃了神。
不多时,那妇人又挑了门帘进屋来了,这一次整个人倒是没有那么恍惚了,反倒有些风风火火的摸样。
唐瑄这才定神打量她,身高体长有些干瘦,腰板挺的笔直,上身是青色的细花斜襟麻布衫子,下身穿着靛蓝的襦裙,黑色的布鞋从裙下露出,随着走动若隐若现。
待她走的近些,唐瑄才注意到,妇人是典型的鹅蛋脸型,只是上了岁数,白皙的皮肤有些松弛,额上眼角都带着些深色的刻纹。看来应该是底子不错,但常年劳作造成的。
她脸上不见笑容,眼睛因为年龄关系,双眼皮塌陷下来,眼珠呈现琥珀似的黄色,但却还算清明。两侧腮肉也有些松弛了,显得脸型带了点方,薄唇紧抿,发黄的头发自两鬓抿的整整齐齐,又干干净净的在脑后挽成了一个髻,插着乌木荆钗,看起来少说也有四五十岁了。
只是略略一打量,唐瑄就发现这妇人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威严感,甚至让人有些望而生畏。好在她刚刚才看过这妇人的真情流露,倒不是那么排斥。
妇人走近唐瑄,神色便略松动了些,不由自主的流露出几分慈色。唐瑄看着她发黄的眼睛,在心里估摸着这妇人大概不是个好相与的,只是对特定的人才会有几分颜色。
“来,紫珠,乖,把药喝了。”妇人一边说着唐瑄听不懂的方言,一边就端着碗坐到了旁边,拿着手中的汤勺自顾自的就朝着自己的嘴里喂了进去。
看着那妇人含了一口药便朝着自己凑了下来,唐瑄顿时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顾不得身上钻心似的疼痛只是拼了命的扭头四面躲了起来。
妇人追了半年都没能把药给唐瑄喂下去,只得咽下口中的汤药,深深的叹了一口气:“这孩子,刚好一点便不肯吃药了。”
妇人无奈的看着唐瑄道:“自古以来都是良药苦口,你这孩子……哎!”
一边说着,妇人一边把手上的药碗搁到了床边的方凳上,起身掀帘走了出去。看到她远去的身影,唐瑄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没多会儿,却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又渐渐近了。
妇人手里拿着个勺靠了过来,一只手小心的护着手中的勺,对唐瑄说着些什么,她虽然听不懂,但是看上面黑黑的一团大概是红糖蜜饯之类的东西。
妇人凑过来,把勺放到她唇边,唐瑄意识到这药是必须得喝了。但是让这妇人嘴对嘴的喂,那就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了。于是唐瑄只能忍着痛挣扎着起身,妇人看着她的动作顿时瞪大了眼,惊讶中略带惊喜的看着她,只是略微迟疑了下,就忙不迭的把手中勺子放到了方凳上过来扶她。
全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唐瑄吸着气生生的忍了过去,略微缓了缓,便就着妇人的手一口气喝掉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苦药,好不容易咽下去,却登时觉得只想作呕。
妇人却喜笑颜开的连声赞着把方凳上勺拿了过来,近了一看,果然是一小团红糖,唐瑄乖乖张嘴含了进去,口中带着土腥味的甜香总算把那股子呕吐的欲望压了下去。
妇人又对唐瑄说了些什么,便想让她躺下,唐瑄自然是不肯的,妇人看她这样,只是略微犹豫了一下,便拿了些枕头卷给她垫在身后让她斜躺着,便又端着碗勺起身出去了。
待到妇人出门,唐瑄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只是头才略微一低,便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惊住了。入目的,是灰黄色的麻布被子,被子下,那小小的隆起才将将一米!
截肢?!残疾!?
乱糟糟的念头轰隆隆的闷雷般涌入脑中,慌乱中找不到下肢的感觉,唐瑄本能的便想要揭开被子,只是麻布被子很薄,她情急中大力一翻,没有看到自己的身体,反倒是把一条胳膊抬了起来。
瘦弱的臂膀,鸡爪般的小手上戴着一个古旧的银镯子。
唐瑄顿时蒙了,只是傻乎乎的看着那条穿着黄色短袖麻木衫子的手臂,脑子里一阵轰隆隆的闷雷滚过,整个人眩晕了起来,连手臂的疼痛也丝毫不觉得了。
只是没等她怔愣多久,那妇人便又进来了,手里拿着笤帚和簸箕,抬头一见她这样,便惊呼一声把她重新塞进了被子里。
她麻木的躺在床上,麻木的听着妇人一边扫地一边絮叨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入目的只是床帐顶端那一捧黑灰,闻到的只有周围古旧的香樟味道。
那妇人来了去,去了又来,喂了唐瑄吃了个蛋羹,又给她擦了身,换了身衣裳。
唐瑄想,这大概是自己先前翻被子的举动让她认为自己是嫌热了。只是这一洗一换之间,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
没有截肢,也没有残疾,只是痛的有些麻木,也并非完全不能动弹。
但是……那白中泛黄瘦骨嶙峋的身体大概却只有五六岁孩童的样子……
可是……她却暂时无法对穿越的事实表示震惊不信接受不能……因为此时此刻让她更加接受不了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幼小的身体上一身的淤青红痕是怎么回事?!这大腿上遍布的,三指来宽,紫中泛青的淤痕?!这手肘上一条一条的新旧刮伤?!上臂上那些红的发紫紫的发黑的一团团印子?!
如果没有弄错……
这是打的吧?!打的吧!?这指甲的掐痕还赤裸裸的在上面留着半月形的疤啊!
疑惑不已的唐瑄在妇人含着些愤怒无奈又有些悲伤的神色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一股子莫名的寒意渐渐的涌上了心头。
——
注:这里老爷是神仙的意思,即神仙保佑。顺便说,古代劳动人民多半分不清多如牛毛的神仙,也不会直呼神仙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