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空中的韩嫣已看到班超为救自己舍身挡箭,心中感动不已。
第一次遇上班超,不过隔帘模糊一瞥,那时她还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想当然地把这位勇武豪侠与传说中名动天下势震西域的定远将军画了等号。“投笔从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些典故早在陈留郡时她已是耳熟能详,“班超”这个战神般令人无比崇拜的名字,从那时起便已在她的小小心灵中刻上深深印记。
少女情怀,谁没有诗一样的梦?那个挥剑斩敌酋、跃马平西疆的长胜将军,就是她心中的梦。入住衔华客栈时,她曾悄悄画过一幅画,画中男子面带风霜铁骨峥嵘,站在高高的山巅之上,清风吹动他的衣袍,却丝毫不能移动他的脚步,那是她心目中定远将军的形象。他应该有一双最坚强的臂膀,可以为她撑起一方天空;他应该有一双最深情的眼眸,让她心甘情愿沉沦在他的凝望之中。
韩嫣不过十六岁年纪,但自小随父驻守陈留郡,丧父后又与母亲相依为命七个春秋,这些年,早把她历练得性格坚毅心智成熟。为免进宫嫁入徐府,她不是没有想过要与徐防做对真夫妻,毕竟这个时代名节大如天。只是她的夫君心中所想,令她永远也琢磨不透。
第二次遇上班超,是在昨夜市集上,乍闻他便是令鄯善、于阗、匈奴闻风丧胆的班将军,韩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一时还无法把他和自己心中那个梦画上等号。
直至此刻,他身着亮甲空手搏箭只身对战,从这半空中望去,他的身影仿佛充塞了天地,背景只是一片湛蓝的天空。这道身影正是藏于她心中多年的那个梦想。
韩嫣不住挥踢四肢,只盼能脱离哈稚纳臂肘,脚踏实地地站在地面,与他深情互望一眼,哪怕只有一眼也好。
“不要乱动!”哈稚纳恶狠狠地道:“这里离地面已三丈有余,你若坠下定死无疑。纵然侥幸得救,若无我的解药,一年内你也必周身高热毒发而死。”
韩嫣只想拼命挣脱出来,对他所说毫不理会。不料大力撕扯下头上发箍倏然松脱,一头秀发顿时倾泻下来。
“你……居然是个女人?”哈稚纳大惊。他原本瞧着韩嫣身形单薄,只以为汉朝人大多瘦弱,却没料到她竟是女子。
“放开我——”真容被识破,韩嫣羞怒交加,狠狠朝他腿上踢去。这一脚正中哈稚纳伤处,痛得他“啊”地一声大叫,手臂立时失力,韩嫣犹如一只断翅蝴蝶般飘摇坠下,如瀑青丝和青色袍裾在风中翻舞不止。
坠落的瞬间,望着城下那个英武豪迈正在为她而战的大将军,她是真的心动了。她只觉自己的心从未跳得这么快,班超的名字和班超的形象开始在她心中重叠,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他。她多希望有一天能够被他,被她心目中的英雄,这位果敢隽逸的定远将军揽在怀中,与他共骑飞驰,直至天涯海角,直至地老天荒。
而现在,她这梦再无实现的可能。她这番心思,她这片柔情,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见韩嫣脱手坠下,空中的哈稚纳不由“啊——”地嘶声号叫起来。因绳索上的坠力稍有减轻,加之蒙逊援手,他终于也被救上城头,与汉朝守军展开激烈肉搏。
由周元虎带领着,四名戍军已先后冲上来拦击班超。好在他们敬畏定远侯威名,目的又只在拦截,是以出手并不狠厉。此刻班超已瞥见韩嫣自城头坠落,不免忧心如焚,猛挥一拳砸在一个刚刚贴近的戍军肩上,那人身子一歪扑倒在地,他又翻身一脚踢飞周元虎手中长枪。另三人见状横掌而上,班超蹲身一记扫膛腿,将三人接连掀翻,拔足向韩嫣落处飞奔而去。
徐防不是没看到韩嫣坠城,一则他距离尚远无力接救,二则他注意力全在班超身上,见其现下背向自己全无防范,狠狠咽了口唾沫,向着两旁弓箭手令喝道:“全力射杀——”扬在空中的右手迅速握拳做了个拇指向下的动作。
班超啊班超,与其费心劳力寻由头找错漏一寸寸夺你兵权,倒不如一箭了结你来得痛快。追捕匈奴逃犯途中,你叛投敌国助其遁逃,便是到了金銮殿上,这罪名你也是百死莫赎。
徐防的近身侍卫,号称“百步穿杨手”的张狄早趁乱匿藏于弓箭队伍中,望见他动作立即左手摘弓右手探向箭囊,竟一次摸出三支箭来。百石弓拉至满月,右手并夹三支羽箭搭于弦上,长吸口气,嗡地一声三支箭同时射出,手法快捷无比,直奔飞身而起的班超头、胸、腹三处要害。
方才班超步赶流星冲至城下,见韩嫣已坠落丈许,一把推开在下呼嚎的倩雪,聚气丹田拔腿纵身,这一跃竟起得一丈多高,距韩嫣不过一人之遥。他久经沙场见惯大阵仗,自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发觉有箭袭来并不回身察看,只循声而躲。侧身一脚踢落往他小腹射来的箭枝,偏头闪躲奔向他面门的另一支箭,可惜身在空中动作不得大开阂,羽箭贴他左颊擦过,颊上刷地划上一道血痕。
他双臂大张,此时便要接韩嫣入怀,第三支箭却是直向背心疾射而至。这一箭并非不能躲,只需一个鹞子翻身便可脱离险境。可这样一来,不仅无法接住韩嫣,更会置她于一箭穿心的险地。
向来表情严肃的定远将军面上忽然绽开笑容,只是那笑中溢满不舍与感伤。此时他才猛然发觉,尽管没有轰轰烈烈的山盟海誓,没有花前月下的耳鬓厮磨,但在不知不觉间,这个灵动可人的女子已在他心上生根发芽牢牢盘系。
他喜欢这个女子,不论她是寻亲孤女还是尚书夫人,无论自己将来再战沙场还是解甲归田。可惜,这样的话怕是没有机会告诉她了。随着韩嫣撞进怀中,那支利箭正中背心透甲而入,嘴里猛然涌进一股腥咸。
喟然一叹,手指轻抚过韩嫣秀丽纯美的脸庞,她的面颊滑若玉凉如冰,班超眼中悄然浮现一抹温柔,忽然克制不住地环收双臂把她紧紧拥在怀中,仿佛要将之揉碎一般,喃喃道:“倘有来生,定续前缘。”
大限将至,班超忍不住袒露真情。而韩嫣在这生死一刻也已明了心之所属,眼中含泪无言靠进他宽阔温暖的胸膛,将额头轻轻抵上那带血的脸颊。
空中飞射的箭矢在他们眼中仿若无物,此刻,他们能看到的惟有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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