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夫人身体无碍吧?”浑厚而又略显迟疑的声音自门外传来,“蒙尚书与夫人访寻神医相救,班超得保性命,特来言谢。”房门吱呀一声推开,刚刚苏醒半日的定远将军,在府中侍婢和沈姑娘一左一右搀扶下迈了进来。
他身下着一条家居时穿的白缎子筒裤,因胸口有伤而未着中衣,自左肩至右肋下斜缠着包裹伤口的绷带,外面披了件湛蓝长袍。袒露在外的胸腹处,十数条疤痕清晰可见,长短不一纵横交错,令人一见触目惊心。棱角分明的脸上虽神情憔悴,面色倒比昨日强了许多。只是重伤初愈,又在榻上昏迷几日,走起路来脚下虚浮得很,若非身旁有人扶持,只怕一进门便要跌倒了。
韩嫣转头望见他,胸口骤然一窒,一时间只觉心如刀绞痛不欲生。他伤重时,她只盼他能活过来,哪怕要用她的命去换,也绝不犹豫。如今他活过来了,而她却只剩下一年的命程,那种失而复得的喜悦与即将永诀的悲楚夹杂在一起,无情地噬啮着她的心。她颤抖着向身旁的徐防伸出手去,想要确定眼前这一幕不是梦,不是幻觉,不是一触即灭的泡影。
徐防以为她要起身,忙抚住她手送回羽被之下,又将被角小心掩好,温声道:“嫣儿,这是在侯府,大家皆知你高热刚退,班将军不会在意这些虚礼。”
见了徐防动作,班超强抑住欲奔扑上前的冲动,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眼中瞬间溢满泪水。他不怕为韩嫣而死,却为能活着见到她喜极而泣。他抬举右臂挣开沈婉莹的搀扶,向着一旁座椅指了指,回手时装作不经意扫过脸颊,去拂面上泪痕。
班昭发觉兄长失态,假意迎上前去挡住众人视线,扶他在椅上坐好。沈姑娘乖巧地取了软枕来,置于桌椅间以方便他侧身倚靠。东西厢距离不过百十步,可这一路行来牵扯得伤口剧痛,班超额上已然渗出汗来。细心的沈姑娘见了,掏出怀中锦帕欲为他擦拭,却被他扬手格开,直接以手掌在额上抹了一把。
沈婉莹好意遭拒,面上却并无愠色,倒似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温柔。昨日在山间,她含悲忍恨涕泪俱下,形状哀凄不已。今日一早重新梳妆,虽仍是那套水蓝衣裙,但肤色白皙秀颈婀娜,唇凝朱光目色清莹,一张脸儿宛如初绽桃花,看去竟是十分的俏丽。
韩嫣身子动不得,只转头把视线牢牢栓在班超身上,“劳将军挂心,有神医妙手施救,韩嫣已无大碍。”虽强自平复心绪,可这一句说来仍是声颤不止。
“韩嫣?”定远侯一怔。
“这是当今万岁赐与内子的闺名。”徐防一面解释,一面以绢巾轻轻为身边人儿拭去颌下颈后的汗迹,随口问道:“却不知将军伤势恢复得如何?”
“一如徐夫人所言,有神医妙手施救,仲升亦无大碍。”班超口中这样说着,唇角却是微微牵动,想是伤口痛楚不已,却一直极力忍耐着。
侧立榻旁的倩雪注意到小姐面上表情似有异样,转了转心思,忽地举步行至班超面前,扑通跪倒在地,“班将军,您于城下舍命救得我家小姐,如此大恩小姐感激不尽,可碍于寒症未消不得起身相谢。倩雪素知小姐心意,便在这里叩上三个响头,以谢将军大恩。”说着已是以额触地,重重叩拜下去。
班超急欲伸手阻拦,不小心牵动伤口,痛得他咝地倒吸一口凉气。
见她三叩已毕,沈姑娘疾步上前将之扶起,却转头向着韩嫣道:“徐夫人实在不必这般介怀。将军救了您的性命,您却也寻了师傅回来救得将军性命,如此正是两不相欠了。”
不待韩嫣开口,对面座上的华佗却是摆手劝止,“沈姑娘,老夫从未答允收你为徒,你也切莫再口称师傅。”
“什么?”沈婉莹顿觉讶然,“昨日在山中您不是说……”说到这里方省起,昨日华佗只说“救人要紧”,确未提及收徒之事,不由得向韩嫣投去求助的目光。
韩嫣正要代她说项,华神医已起身向着沈婉莹道:“沈姑娘,你父亲沈御医虽已不在人世,但你家中高堂兄嫂仍在,你并非孤身一人。老夫虽年过五旬但貌似盛年,且早已殒妻丧子,实在不便将你带在身边。”他望见沈姑娘面现愕然之色,顿了顿继续说道:“沈家本是河间人氏,你父亲做了宫中御医后才举家迁至京师之地。沈大人在乡间声名极佳,而你自小追随慈父,却也习得一身高明医术。你父亲在宫中当差不得闲,常有患疑难杂症的同乡求上门来,你这位沈家大小姐总是不计身份,抛头露面为人诊治,于岐黄之术上造诣颇深。沈姑娘,”华佗向着面前泫然欲泣的沈婉莹正色问道:“老夫所言,是也不是?”
“师傅——”沈姑娘双泪垂落通地跪倒下去,她万万想不到,短短一夜半日时间,神医便已将自家底细打听得这般清楚,“求师傅收下婉莹做徒弟吧!父亲遭逢大难,婉莹无力帮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含冤而死,却提不出有力的反驳之证,于医道上有何造诣可言?”
华佗不再说话,轻轻摇了摇头,施施然迈出门去。沈婉莹以膝就地,追着他的身影蹭过两步去,眼见他出得院门拐向客房方向,情急之下再顾不得什么礼数,提裙起身疾步追将出去。
华神医一拐出院门便放慢脚步,余光瞥见她已跟上来,这才加快步伐奔往客舍。
这位沈小姐性格极为倔强,直直跪身于客舍门前,只是她虽不再连声诉求,眼中泪水却如断线莹珠般串串落下,滴洒在衣襟裙裾上。
华佗将随身物品简单收拾一番,终于心下不忍,叹口气道:“你且进来吧,我有话对你说。”
沈婉莹起身入内垂手侧立,却仍止不住抽噎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