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院绣房内,定远侯已在班昭和婢女搀扶下吃力地站起身来,“尚书大人,仲升有伤在身不宜久坐,您——”他将目光投向榻上的韩嫣,见她正侧头望着自己,面上潮红隐已退却,渐复常色的脸庞似透着无限落寞,可眉梢眼角却无不流露关切之意。原本体态纤弱面容清秀的她,城下一别至今,明显更见消瘦,下巴已是尖尖的……
“二哥。”班昭见他凝望伊人半晌无言,忙温声提醒。好在徐防正侧身垂首为韩嫣试汗,并未发觉气氛有异,可榻旁的倩雪却将这一幕瞧得真真切切,灵动的杏眼滴溜溜转了几转,终将眼光落于班超面上。小白牙轻咬住下唇,嘴角上牵,渐渐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线,脸上现出一副“我已了然”的神情。
定远侯虽心下不舍,可经妹妹这一提醒,也省起自己方才失态,强收回视线哽了哽道:“徐大人您好生照看着夫人吧,仲升便不长坐了。”
徐防这时才回身站起,朝他抱了抱拳,“将军重伤初愈,万望多加保重!内子高热已退,现下汗也散尽了,在府上叨扰良久,徐防这便携她回去了。”
韩嫣听了这话,心中便如被掏空一般,那种巨大的悲恸感重重压在胸腔之内,叫她连呼吸也困难起来。今日一别,只怕再见无期。
就这样默然望着他转身,望着他在两人搀扶下迈出门去,望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地从眼前消失,直至完全不见,韩嫣只觉自己胸中也有什么被他带走了,却哭不出来,也觉不出伤心,因为她的心已经不在了……
沈婉莹抽泣着进了客房,华佗扯过一把藤椅坐下,“沈姑娘,以你之聪颖,定知老夫方才所言非虚,带你同行委实不便。”知她急于辩解,扬手制止,“救治班将军时,老夫见你手法纯熟拟方得当,只怕比京中许多开店设馆的医家尚有过之。唯一不足便是碍于女儿身份,不得接触更多病患,是以经验积累不够。”
他拍了拍桌案上并排摆放的两副竹简,“老夫多年行医,但遇疑难之症,治后必详载病状、处方于其上,这两卷便留下供你研习。”见她面露欣喜之色,忙又道:“沈姑娘莫要误会,老夫并非收你为徒,只是以医者身份与你互通有无罢了。你若想于医术上有更大进境,当好生想个法子多实践才是。”
“多谢先生提点。”沈婉莹福身而拜。这句“先生”唤出口,虽未得入他门下,却也是以师礼相执了。华佗未加阻止,只蹙了蹙眉,捻须道:“班将军一向体魄强健,但此次箭伤令他大损元气,你既留在京中,一定要多加照拂。有将军在,我大汉边陲方坚如壁垒稳若磐石,百姓便可得过安稳日子,你务必要尽力护他周全。”
“婉莹知道。”她这一句答得甚是轻柔,幽幽地险些叫人听不真切。
华佗举目望去,却见她螓首低垂颊泛红晕,心下登时明了,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嘱咐道:“徐夫人病状有异,虽看似寒热之症,但她目下泛青咳声空洞,颈生青色疹纹,老夫虽为她用‘散寒丹’止热见效,只怕不久还要反复。恐徐夫人自己尚不知晓,她并非患病,而是中毒。”
“什么?徐夫人中了毒?”沈婉莹听了一惊,“那先生为何不告知她与尚书大人?”
华佗指了指近前的凳墩示意她坐下,“病人不能讳疾忌医,医家不得隐瞒病情。但若已知病人罹患绝症无药可医,告之何用?徒令其忧思烦恼终日惶惶矣。”
“先生是说,徐夫人之毒无人可解?”虽与韩嫣初识,沈婉莹对她却是颇具好感。此刻听闻她将不久于人世,心中甚觉惋惜。
“并非无人能解,而是可解之人难寻。”华佗叹口气道:“老夫打算即刻动身赶往苗疆,希望能在那里寻得解毒之方。以徐夫人目前情况看来,如无解药,最多也只撑得一年。只是这一年里,她怕要饱受毒热折磨了。”
他自案上取过一卷竹简展开,指给沈婉莹看:“这便是‘散寒丹’的方子,我又加了龟苓、丹参、鸡内金三味药进去,希望能暂时压制她体内毒性。若日后徐夫人热症反复,你可依此斟酌用方。”
沈婉莹虽非华佗入室弟子,但得其首肯研习他亲著医书,听闻先生这便要走,心中难免生出几分不舍,“那先生您……”
“老夫每年八月,都会到海宁江东二十里处的草庐内静修一月,以录记誊写一年内于病理医理上的所见所闻所感所得。倘在此之前寻得解毒之法,自会赶回京师,否则,姑娘便自去草庐寻老夫吧。纵使见不得面,草庐内有我亲手整理的医典简书数十卷,你再取两卷回来研习便是。”
神医华佗挎青囊离开侯府之际,却也是尚书大人携妻返回徐府之时。汗尽热消,韩嫣身上已然清爽不少,只是胸中压抑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与酸涩,对身上舒坦与否却是无心留意了。
经神医改良后的“散寒丹”药效奇佳,短短数日,韩嫣已然恢复如常,连她自己都不免怀疑,是否所患真是寒热之症。
徐防今日休沐不必上朝,瞧着天气甚好,想到韩嫣病愈后一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忙唤来几日前才被调入府中做亲兵护院的姚天宝,吩咐他去套好马车,自己则直奔芸香阁而去。
这芸香阁与尚书府仅一墙之隔,本是前朝重臣马光的私邸,名曰“南园”。园中处处假山回廊亭台水榭,夏秋两季绿意遍染藤萝缠绕,微风拂时清幽的花香随之漾溢,颇具江南水乡园林的味道。
马家没落后此园几经转手,两年前才被徐防盘下,昔时也曾是他与左文萱偷约私会暗通款曲之地。两情缱绻时徐防曾许诺,来日迎娶她入府,便以这园子做聘礼。待到顺利将左文萱送入宫后,他去司空府行六礼问名时,得知韩嫣本名楚芸,于是便将“南园”的牌匾换下,改名“芸香阁”。韩嫣嫁入徐府后,倒有多半时间是呆在这园子里的,显见她对这园子也甚为中意。
徐防推门入内,幽暗狭窄的江南风格回廊下,花草枝叶沐浴着曦阳发出油油的光亮,长长的粉墙上每隔不远便有一处或方或圆或六角的小门,门内却又是另一番天地。虽然对这园子早熟悉不过,他却仍一面走一面自每个小门向旁望去。
门内风光端的是错落有致精美绝伦,宛如仙境一般,而自己行在这高高的粉墙之下,青黑的石板路上,望着回廊间攀延而上的无名野花,仿佛置身于亘古存在的静寂之中。正自陶醉着,忽见对面侧前方回廊的拱形门下,一青衫女子左手执书简右手提裙裾,翩然俯身而出。
那精致的五官,那婉约的举止,让人不由想起若耶溪边浣纱、碧波河塘采莲的优美意境。那秀色、衣袂、巷弄,那深浅的层次、动静的感觉,如古诗凝练含蓄,似梵音清雅幽远,古色古香的风景因她的飘然而至,瞬间变得灵动可人起来。
“嫣儿——”徐防忍不住惊喜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