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防定坐书房,手捧茶盅状似老僧入定。他这书房朴素利落得很,壁无字画架无古玩,整整齐齐码放于书橱中的,尽是些木椟竹简,实没什么可供消遣之物。
自山中回转方一入府,老管家宽伯便来回话——宫中遣人传信,明日午后和帝大宴群臣,着徐防携家眷同行。韩嫣听罢似有所思,只回房略做歇息,便带了姚天宝、倩雪又出府去。
徐防放下手上茶盅看了看时辰,这三人出去也有些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回来?叹口气正要着人去寻,忽闻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传来,随即恭谨之声于门外响起:“大人,事情已办妥了。那边带话给您:清河王告病,明日不出席宫宴。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没事了,你下去吧!”虽明知外面的人看不见,徐防却仍向房门方向摆了摆手。
“是,小的告退。”脚步匆匆远去。
徐防抚着下颌轻轻摇头。文萱已被冷落多日,希望此次可助她一举重夺圣心。至于清河王,此人心机深沉,远非面上瞧着那般闲逸,确是不得不防啊!
“俺的娘诶,这下火的天儿,可热死俺咧!”院中响起熟悉的粗憨嗓音。
姚天宝回来了?徐防不由起身推开房门望出去,果见一身透汗的傻小子正捧着水梢,咕咚咚地往肚里猛灌呢。
“天宝,夫人回来了么?”徐防迫不及待地问道。
“回来咧。”姚天宝将喝剩的水哗地浇在头上,水沿着脸鼻下巴流淌下来,他使劲摇晃着脑袋,甩得水珠四散分飞,像只刚钻出河面的水鸭子,面上一副极享受的表情。
“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久?”徐防追问道。
“嘿嘿,大人,夫人不让告诉您俺们去捉知了和……”
“不是告诉你不许说吗?”倩雪如一阵风般旋将过来,狠狠瞪了姚天宝一眼,向着徐防侧身施礼,“大人,小姐已回房歇息去了。她不忍见您为河南减赋的事忧心劳神,有心襄助一臂之力。只是这法子要使得出其不意才见效果,否则便不灵了。还望大人——”这鬼丫头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笑盈盈地望向徐防。
“好了好了,我不问便是。”徐防强抑喜色回转书房,掩闭门扇阂目仰首,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嫣儿对我情深如许,我自是不能负她。文萱那里——他重重摇了摇头,待到大事成时,是必要同她说个清楚的,只是眼下还须假以颜色,哄得她尽心为我做事才好。
威严皇城气势恢弘,一座座庄严殿宇升起灿烂的金顶,相依而列高低错落。招仙阁殿门外,宽阔平整的宫道之上,韩嫣错后半步行在徐防身侧,手上捧着三只锦盒。
“徐大人!”苍老却浑厚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二人回首望去,见一青袍白须的老者阔步行来,面上表情凝重,眉间愠色难掩。徐防回身拱手道:“原来是关内侯。”
韩嫣听闻这位便是两朝元老太傅邓彪,忙也上前福身施礼,“臣妾徐韩氏见过邓太傅。”
邓彪自上次朝辩后,对和帝钟情韩嫣一事已有耳闻,现下观此女身段婀娜姿容婉丽,确是万中难寻其一的标致美人儿。想起定远侯重伤便是为她所累,又看出她怀中锦盒分明是要晋献圣上之物,心下认定她是那种狐媚惑上之人,面上不由生出鄙夷忿恨之色,也不与她说话,径向徐防冷冷问道:“徐大人,赈灾旨意已下了三天,为何还不见有赈银发往河南?”
原来这位邓太傅乃是河南南阳新野人,闻得家乡遭灾甚重,连日来一直挂心不已。今日无意中听太仆张酺说起,赈济河南的银两仍未起运,不由怒火中烧,也顾不得此来宫中是为赴宴,于宫道之上远远瞧见徐防,便拔步追来怒而质问。
徐防并不急于回答,而是侧身轻轻扶起尚自福身趋礼的韩嫣,这才淡然一笑,挥袖指向前方殿门,“侯爷,招仙阁到了,此来饮宴,莫论政事。”说罢携韩嫣直往门前行去,把个老太傅气得白须轻颤,若非此刻人在宫中,只怕要叉腰顿足朝他破口大骂了。
守侯门外的小太监瞧见徐防行来,习惯性地扯起笑脸迎上前:“尚书大人,您来啦?这位是……”他将目光转向侧旁的韩嫣,展眼望见徐防呵护倍至的神情,恍然道:“哦——徐夫人。”小太监忙挪步近前,抖袖欲接她手上锦盒。
“小远子,”徐防朝他摆了摆手,“锦盒中乃是三样至宝,还是叫我夫人面呈圣上吧!”
此时邓彪也已行至门前,听了二人对话,朗声道:“奸佞者上辱先人次辱自身,虽累百世诟弥甚尔,须知日月昭昭民心如镜,为人当戒慎自省!”言毕猛地一甩袍袖,忿而入内。
招仙阁正殿窗格之上,装饰着萼片洁白的钟铃花,一朵朵钟口倒置的花儿,于夕阳映照下泛着骨瓷般半透明的光泽,花瓣顶端晕染着深浅不一的浓淡紫色,更为殿阁凭添仙雅之韵。
尚书夫妇的座席居于右首,已是殿中除帝后、妃嫔、亲王外最尊之位。圣上赐宴,群臣岂敢迟误?是以徐防、邓彪来时,殿内已是百官齐集,惟清河王刘庆、琅邪王刘宇之位,以及左首定远侯与女师班昭的席位空空如也。
他没来?韩嫣心下一沉。莫非近日天气燥热影响创口愈合?还是他的伤势有所反复?
“圣上驾到——”闻得殿前司仪太监高声唱喏,韩嫣也不由得敛眉垂首,随殿内众人起身迎驾。
“众卿平身——”刘肇清越的嗓音幽然传来。
缓缓举目望去,当先并身而入的,是明黄袍裾的和帝与一位通身正红的女子。韩嫣定睛细观心下暗忖:眼前这位端庄威严的女子,便是六宫之首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吧?正自揣度,却见行至跟前的二人齐齐将目光转向自己,忙垂首躬身而拜:“臣妾徐韩氏,见过万岁、皇后娘娘,愿吾皇万岁永享仙福,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平身吧!”和帝略住脚步,既而往正座行去。
倒是皇后邓氏,望见韩嫣胸前那只玉环踯躅了好一会儿,才在身旁宫女的低声催促下举步上座。可她的眼神,却是片刻也未曾离开韩嫣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