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转尚书府的路上,琅邪王那两句状似玩笑的话,自始至终盘桓在韩嫣脑海中挥之不去——形式名分皆虚妄,情之所钟心自知。
是啊,他的话说得一点儿没错,有无名分实在算不得什么要紧事,心之所系惟有自己知道。今日得与姐姐相认,他日去下面与娘亲相会时便也无憾了,该是时候为自己、也为他做些事了。
一早候在府门外的倩雪望见马车驶近,终于长出一口气,将心落回肚里去。待车子站定,忙迎上前搀下韩嫣,“小姐,怎么这么晚?倩雪急死了!”
韩嫣疲惫地摇摇头,仰首望向府门上高悬的金匾,雄浑苍劲的“忠义”二字落入眼中,让她只觉得是种莫大的讽刺。黯然收回目光,倚着倩雪迈进门去。这几日身上倦乏得很,总是说不出的难受,时常觉得头昏脑热,韩嫣心中明了:这是哈稚纳所下之毒又开始发作了。
“倩雪,大人可在府中?”此刻的她已然下定决心要离开尚书府,恢复自由之身。虽然自知时日无多,但仍希望能在有生之日,与心上人过一过那共骑驰骋策马狂奔的惬意生活。
“大人近日为安排圣上寿诞观阳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从官邸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里,连晚膳都没用呢。”倩雪侧头仔细地瞧了瞧韩嫣,“小姐您脸色涨得这么红,可是这趟进宫累着了?想必也没用膳吧?我这就去吩咐厨房……”
“不急,”韩嫣打断她,“你先回房吧,我有事要去见他。”
倩雪抬头望了望天色,再回首看看自家小姐,眼中满是不解。都这时辰了,小姐还要去见尚书大人,莫非此番进宫圣上又向小姐施了什么压力,逼得她不得不对大人以身相许?
徐防正端坐案前,细细筹划着诸项观阳事宜,听到门外韩嫣轻唤大感意外,忙起身将之让进书房。扶她在椅上坐下,又斟一盅茶送至佳人手中,“在御园逛了那么久,乏得很吧?”
韩嫣一怔,缓缓抬起眼帘,极仔细地打量起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来。他看上去英俊儒雅气质斯文,可隐藏在这光鲜外表下的,究竟是怎样一颗心呢?
皇上欲娶的女子,他敢先一步娶回;皇上已娶的女子,他敢私下里密会;故做情深,只为留我在身边牵制皇上……身为朝臣,如此明目张胆势压主上,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今日游园本是皇后临时起意,他并不在场却能知悉,分明是有宫中眼线向他通风报信。难不成,他竟有谋逆之心么?
“嫣儿,在想什么?”徐防见她一直盯着自己却不开口,拉过把椅子来,在一旁坐下轻声问道。
“没什么。”韩嫣收回神思欲说正事,忽觉眼前发黑,忙撂下茶盅阂目垂首,强自撑了一阵方缓歇过来。只是她此刻面色潮红,方才的举止瞧在徐防眼中,分明是小女儿欲向郎君诉情话的欲言又止模样。尚书大人喜不自胜,强抑心中愉悦之情,柔声道:“嫣儿有话尽管说,这里又没外人。”
韩嫣胸中气闷得紧,急急地深吸几口,探手入怀取出那张休书递给他,“这个,谒卿可还记得?”徐防接在手上展开看看,朝她轻轻点下头去。
韩嫣撑着靠椅扶手站起身来,声音明显地有气无力,“嫣儿……嫣儿希望谒卿能……能……”话未说完,人已软绵绵地瘫倒下去。
连着两天两夜,徐防不眠不休地守在她床前,京中名医陆续被请到府上,可韩嫣丝毫未见好转,依旧处于昏迷之中。更糟糕的是,一个时辰前,她开始发高热,周身滚烫得吓人,颈上面上皆泛起淡淡的青色疹纹来。
“大人,求您再想想办法,一定要救救小姐啊!”倩雪泪落如雨跪伏榻前,“对了,御医,”她猛地仰起脸来,“大人,请御医来为小姐诊治吧!凭您今日之势,若去求皇上,他定会答允的!”
徐防面容憔悴脸色灰败,才两天工夫,颌下已冒出一层青青胡茬。听了倩雪的话,他吃力地转动眼珠向门外方向望了望,却终于又叹口气垂下头去。
请御医,他不是没想过。可他误以为韩嫣爱上自己,为表心迹奉还休书。此时的他,是断不肯让韩嫣受刘肇丝毫恩惠的,更何况是救命大恩。是以虽心急如焚,想破脑袋也找不到救治良方,却是固执地说什么也不肯请御医入府。
这一夜,徐防便在是否延请御医的矛盾煎熬中,忧虑不安地挨到了天光渐亮。
京师西郊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女师班昭正朝着外城方向疾步而行。一早入宫,她便听说徐尚书因夫人患病已三日未朝,又听得几个宫女太监私下里议论徐夫人病重得很,京中诸多名医圣手亦束手无策。班昭担心不已,忙寻个由头向皇后告了假,急急往存仁堂寻沈郎中来了。
自华佗走后,沈婉莹便女扮男装,于西郊结庐名存仁堂,免费向附近百姓施医赠药。班超的伤在其悉心看顾下也已基本痊愈,但她每隔七日必亲往侯府为之复诊。一个多月接触下来,班昭对她的人品及医术皆颇为赞赏,这才匆匆赶来,希望能请得她入尚书府为韩嫣诊治。
入得存仁堂,正瞧见身着蓝袍的沈郎中,将分装好的两包药材递到一位苗服女子手上,细心叮嘱道:“上面这包是飞莺的,回去先用温水浸泡半个时辰,然后三碗水煎成一碗趁热服下。下面这包是飞燕的,五碗水煎成一碗,连同我前日为她配制的丸药一同服下。”抬眼望见班昭忙起身相迎,面上立现担忧之色,“班先生怎么来了?难道将军的伤情……”
“沈郎中切莫误会,”女师连忙解释,“二哥恢复得很好。班昭今日前来,是另有要事相求。”
一旁的苗女听说她便是女师班昭,好奇地向她打量起来。
“班先生有事尽管开口,但凡婉莹能力所及,绝无不允。”沈婉莹着了男装,便连这说话语气也渐似男子了。
“徐夫人突发急症,京师多位名医皆无良方,班昭恳请沈郎中能施以援手,前去尚书府救治。”女师说着盈盈福下身去。
“什么?她的病症这么快又复发了?”沈婉莹搀住班昭,不敢置信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