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呼啦的动静,让原本凝重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变得轻松起来。相比眼前这位老者骇人的身份,青木还是觉得一大碗香喷喷的面条比较有吸引力。在经历过短暂的情绪起伏后,青木甚至将李牧之抛在了脑后。
这碗面实在青木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面汤油水十足,出自赵国登州渔港的鲜虾干,在面条之间若隐若现,经过精心烹炸后再浇上特制酱汁的鱼肉,散发着浓郁的酱香,香味伴随着腾腾热气,直扑青木的面庞。常年住在赵国腹地的青木,别说是平时能吃到这些,就是连闻都闻不到。
碗很大,精致的赵国官窑大海碗。
面足够多,以青木吃东西的速度,也不是三两口就能吃完的。
李牧之就坐在一旁,看着此刻几乎要将脸埋进碗里的青木,不管他是否在听自己说话,自顾自说着。
青木吃面确实很专心,可声音毕竟能自动传进耳朵,所以当他抱着大碗,以一种“这一刻撑死这辈子也值了”的心态,将最后一口面汤灌进那本不算大的肚皮后,对于李牧之的情况,也算是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李牧之所说的事情,似乎也不怎么复杂,至少,青木自认为是听懂了。
情况基本上是这样的:赵王姬荣跟秦王嬴子婴达成了一个密谋,秦国让出十座城池,大军往边境后再退百里,中间空出的地方,允许赵国再修筑两城,其中一城,就是眼下青木所在的新城泰安城。而作为交换的条件,赵国需要交出李牧之的人头。
赵王接受了这个条件,不过却不敢明着杀李牧之,于是暗地里将李牧之全家扣作人质后,才来找李牧之商量。李牧被逼无奈,只能答应。不过姬荣承诺李牧之,他死之后,定然保李家永生富贵荣华,李牧之于是主动放弃兵权,陪着赵王演了一出朝堂上下都心知肚明的戏。
“呃……”
青木打了个大饱嗝,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鼓起的肚皮,心想人生在世,能饱成这样真是给个神仙都不换。
李牧之给自己倒了杯水,润润喉,笑着问青木道:“如果你是我,会怎么样?”
青木不解地望着李牧之,不说话。
李牧之微笑道:“答得好,明天还有得吃。”
“还能吃到这样的面条?”青木惊喜地问道。
李牧之点了点头。
青木不做多想,立马回答:“如果换了我是大将军,我肯定跑啊!”
“怎么跑?家里人都在人家手上呢。”
青木一脸憨笑道:“只要想跑,一定还是能跑得掉的,大将军是赵国的大将军,赵国的兵爷们一定不敢拦将军,大王要是看到大家都不敢拦大将军,他也不敢拦。”
“是啊……”李牧之叹惋着微微摇了摇头,“连你都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我李家那么一大家子的人都不知道呢,还不是贪图富贵。想我李牧之英雄一世,居然养出那么几个没用的儿子……”
青木安静地听着,李牧之说着,又忽然一笑,道:“青木,换了你是我儿子,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跑?”
“啊?”
“答得好,明天吃两顿。”
青木皱起眉头,很是深思了一会儿后,坚定地点了点头:“跑。”
“为什么?”李牧之问他,又循循善诱,“不跑的话,就能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啊!”
青木认真地回答道:“大将军,大王做的事情很不光彩,杀了大将军之后,也许不会放过大将军的家里人,大王说的荣华富贵,可能都是骗人的。”
“难得!唉……”李牧之仿佛是夸赞了青木一句后,又露出失落的表情,他叹息道,“我那几个儿子,从小就跟着赵国最好的先生,到头来,居然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奴隶看得清楚。
这或许就是报应吧!老夫一辈子杀人无数,马蹄所过之处,哪里又不是儿孙尽绝。杀人者,人恒杀之,眼下轮到我李家,怕也是上天的安排。只是可叹我李牧之一生忠君,倒头来在那姬荣眼中,却比不上十二座城池,在我那几个儿子眼中,他们的富贵,竟比我这父亲的性命更加来得重要!”
青木低着头,很规矩地静静听着。
李牧之终于又停下来,自嘲地笑了笑,然后摇摇头,问青木道:“你觉得我一个人逃走好不好?”
青木觉得这个问题困难极了,他为难地望着李牧之,有些放不开。
李牧之道:“你不回答,明天就没饭吃。”
青木小心翼翼地反问:“答不好,杀我吗?”
李牧之一怔,哈哈笑道:“好机灵的小鬼,不杀!”
青木又想了想,答道:“我觉得不好,如果将军现在跑了,不但家里人会被马上杀掉,而且这个城里的人也都要死。反倒是如果大将军听大王的话,大家或许还都能活下来,谁也不知道大王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也许大王并不是骗大将军呢……”
青木越说声音越小,显得很没有底气。
李牧之听完,又大笑了几声,声音比方才还要更加洪亮。
“老夫当真没想到,这天底下竟还有有你这般见识的奴隶,要是能早十六年遇见你,老夫定然将你当亲孙子养大!不过,你刚才所说,最主要还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吧?”
青木显得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屋外头,那佩剑的贵族站了一会儿后,笑着对又偷偷溜回来的工地总管道:“看来老公爷心情不错啊。”
总管低着头,谨慎道:“公爷连大秦铁骑都不放在眼里,天下何事还能让公爷烦心,等过些日子大王心绪开解,定然会召公爷回去的。”
“嗯……”佩剑贵族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好伺候着。”
“喏。”
总管躬着身,送贵族离开。
夜色更深。青木在李牧之房间里待到亥时后,房门被敲响,一个青衣文士进来,给李牧之问安后,带着青木出了房间。
青木先是被带到澡堂子,洗了个热水澡,还没能从进澡堂洗澡的兴奋中缓过劲来,就有两个老妈子帮他擦干净身,换上全新的衣服后,又被送回到那青衣文士跟前。
青衣文士挥挥手,让旁人退下。
摇曳的灯光下,青衣文士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问道:“刚才公爷,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青木跪在地上,身子匍匐着,一五一十把李牧之和自己的对话说了一遍。
青衣文士听完后一笑,道:“以后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有人送你过来,公爷跟你说了什么,你都要像今天这样原原本本告诉本官,明白吗?”
“奴才明白。”
“好。”青衣文士点点头,大声道,“来人,送这个奴隶回房间!”
两个带刀的武士推门进来,领着青木出去,一路将青木送到李牧之的隔壁房间前,开门后,一个武士对他道:“以后这几天,你就住在这里!”
青木点点头,走进房,房门就被人从外头带上。看来,想自己出去随便走走,是绝对没戏了。
屋子不小,被一道帘子隔成内外两厢。内厢房里透出一丝亮光,青木蹑手蹑脚进去,掀开帘子一看,见里面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大木床铺设在一旁,床上有有叠好的被子,床尾的小空间也挂着帘子,青木走上前打开,见里面摆了一只小便桶。
坐到床上,褥子软乎乎的,青木迫不及待地脱下衣服,铺开被子盖在身上,那暖乎乎的感觉,叫青木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欢呼,随即又连忙闭上嘴,生怕吵到隔壁的李牧之会掉了脑袋。一阵紧张过后,见隔壁没有动静,青木长舒一口气,然后又把被子掀开。
毕竟是大热天,这被子还不怎么用得上。这些天,他可一直都是赤膊睡在奴隶营的牢房里的。
温床软枕,累了一天的青木,躺在床上没多久就沉沉睡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个男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
他站在床头,盯着睡得跟死猪似的青木半天,默不作声地拔出剑,剑尖直对青木额前不到一寸的地方,就那么直挺挺放着,放了许久,见青木没有半点反应,他才微微一笑,收剑回鞘,转过身,顺手熄了油灯。
漆黑的屋子,越发显得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