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当下。
安澜回到自己的院落,粗鲁的踢开房门,一屁股坐下来,上半身趴在桌面上,片刻,又抬起脸,两手撑着下巴,一脸烦躁。
抓了抓蓬松的发顶,牵扯出几缕凌乱的碎发,像是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安澜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底阴郁复杂的暗光渐渐消散,最终归于尘埃落定的平静与漠然。
信手抽出一只笔,在手上随意一转,两指捏住,安澜取过桌前那一摞白纸,提笔蘸了砚中余墨,却在落笔时迟疑了,笔尖的墨汁滴落,晕染开一片扎眼的墨痕。
怕墨汁渗到了下一页,安澜连忙拿起这张纸,搁到一边,抿了抿唇,重新提笔,却不是如往常一样练练字,而是画起了什么。
一盏茶的功夫,她放下笔,拈起纸张,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唇角上扬,犹如看见了什么有趣的玩意——
只见白纸上,深一笔浅一笔的绘着一只有着尖尖耳朵、大大尾巴、还顶着圆嘟嘟人脸的Q版“狐狸”……
安澜端详了一阵,却面露可惜的摇了摇头,她还是用不惯毛笔,不能很好的把握力度,虽然她已经很小心翼翼的在画了,但那张“狐狸”的脸怎么看都没有那人一丝的相像之处,除了那一滴被她刻意点上去的泪痣……如果、那粗大的墨点能被称为泪痣的话。
等墨汁差不多干了,安澜才将它收放在这摞白纸的最下方,还没用砚台压住,一股风莽撞的从半开的长窗窜入,掀翻了这叠纸,呼啦啦零散滑落一地……
懊恼的蹲下身拾起这些白纸,有几张飘远了,安澜起身去捡,却在看见那纸上飘逸清绝的字迹时动作一顿……
缓缓拾起这张轻薄的纸,安澜轻声念起: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咦,这不是她拿来练字的一首词吗,怎么被人“复制”了一遍……
看这字迹,倒是跟那张留在她日记本里的纸片上的字迹有些相似,都习惯在一勾处带出了下一个字……
再一翻看背面,是她乱糟糟的字,只不过,她写的是另一首词,是秦观的那首《鹊桥仙》,但她的毛笔字粗大,一张纸容不下完整的词,所以,这首词的最后一句并未写上。
而那最后一句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还好,她写不下这一句……可恍然间、安澜也不知道自己在庆幸什么。
“安澜。”一声呼唤拉回了她的思绪,安澜站起身,回头望向那疾步而来的景元,恨铁不成钢的叹道:“景元啊景元,你这风风火火的性子何时改得了。”
“哎呀,改不了啦,快跟我去前面吧,师父回来了!”说着景元已拽起安澜的胳膊就往外冲,安澜都来不及放下手上的纸。
“景元!你慢点……哎哎、手、手、你拉疼我的手了……”比不过景元的力气,安澜只能踉踉跄跄地被他拖拽着跑,又气又无奈,他今天吃错药了吧?!以前也没见他在药老回来时这么激动啊……
到了门槛,景元才松了手,回过头紧紧的盯着安澜,煞有其事的叮嘱了一句:“安澜,你记住,一会我哥说啥你就说啥。”然后,他就若无其事的率先走了进去。
搞得安澜一头雾水的跟着他走进大堂,环视一圈,也没看见药老的身影,烬还依旧懒洋洋靠在竹椅上,手里拿着一个小瓷瓶,像是有所察觉,他略一抬头,对上安澜看过去的目光,安澜偏过头,皱了皱眉,走到景清身边,问道:“老头呢,景元不是说他来了吗?”
话刚说完,便见一身形微微佝偻老人精神矍铄的迈进门,古铜色的老脸下方飘着一缕山羊胡须,景清景元连忙走过去喊道:“师父。”
“去去去,老夫好着呢,不用你们扶。”挥开景清景元搀过去的手,药老眼闪精光的瞅着走近的安澜,一手捋了捋稀疏的胡须,倒是先开了口:“小丫头,你回来了。”
安澜正要回话,却见药老陡然吹胡子瞪眼的看向某处,她顺着看过去,是烬。
“你、你这臭小子怎么在这!”第一次,安澜在药老总摆着不可一世表情的脸上看到了惊恐……她惊讶的看了看烬,只见他淡笑如昔,雍容尔雅的走过来……
随着他走近,药老更不淡定了,也顾不得往日“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模样,他一掌颤颤巍巍的推向前方,做了一个让烬止步的手势,“老夫已经闻到臭味了,你、你不要过来……”
烬如他所愿的停下了脚步,眉梢一挑,含笑看着药老,说了一句让安澜更是愕然的话——
“七宝今日洗刷过了。”
像是为了证明他的话,七宝神出鬼没的现出身,比了个超人登场的姿势,再风情万种的一撩大尾巴,猫眼扑闪扑闪,它绵长的冲药老叫唤了一声:“喵……”
药老直打了个哆嗦,老脸涨得通红,两手像挥开苍蝇一样,声音再度拔高:“拿走拿走!快!快给老夫拿走!”
那怎么看都像是一副遇见克星的模样让安澜惊奇的眨了眨眼睛,又移目扫了一眼拎着七宝的烬,目光最终停落到七宝娇小火红的身子上……
药老、这是在……怕猫!
安澜暗笑这个老头的怪癖还真是多,心情良好的在一旁看着热闹,倒是景清为难的看向烬,“祁公子,师父很讨厌猫,这……”
烬点点头,微微一笑,如沐春风,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药老,才缓慢躬下腰把七宝放下地,在七宝的小脑袋上轻轻一拍,示意它一边玩去。
“喵”七宝“听话”的往门外蹿去,可偏偏药老也是堵在门口的,它这一蹿,直扑药老脚下……吓的药老大叫着跳起来,像看见蟑螂的大姑娘,又惊又怕的乱踩一气……
“走开!走开……哇,快走开!”他踩,他踩,他死命的踩……
“喵!”被药老铺天盖地的大脚掌袭击,七宝轻巧灵活的躲过几脚,直跃上药老的大腿,蹭蹭蹭就跳上了药老的肩头,借着药老这动荡的跳板再一跃,七宝又蹿回了自家主子的身边,瑟瑟乱颤的钻进烬的怀里,小爪子一下子紧紧抓住烬胸前的衣襟,却没注意它身后的那道“肉墙”轰然倒塌……
“哎呀,师父!”景元手脚慌乱地接住直挺挺倒下的药老,大呼一声。
而安澜则是傻眼的看着眼前这些突发状况……耳边却响起一道低哑的叹息,带着事不关己的平静泰然——
“七宝,你又吓到师伯了。”
“喵呜……”
景清帮着景元把药老抬上了竹榻,听烬悠悠叹了这么一句,他茫然的蹙起眉……师伯……那主子跟这祁公子岂不相识很久了……
“哎呀,师父居然晕过去了,这可怎办?”
“无妨,师伯被吓多了,过会就好。”烬笑容依旧,又不动声色的在几个人心中投下一枚炸弹……
安澜看他那唯恐天下不乱的笑容,翻了个白眼,她看这人就是存心不良,也不知道药老是哪里惹着他了……
而景清却默默明白了为什么师父会用“母猫”来形容他极为厌恶的妇人……
头脑甚是“灵活”的景元眼珠子一转,想着:要不要偷偷养一只猫,好在师父要打骂他的时候拿出来救救场……
“哎呀,哥,主子他人呢?”景元突然一拍脑袋,咋咋呼呼的冲景清喊话。
景清一怔,快速溜了安澜一眼,然后走到门口处四下张望,半响,转身走回来,他皱眉看着景元,话语中也满是不确定:“只看见师父一人回来了……”
“哎呀,这样安澜不就还能……”景元一时嘴快却在景清横扫过来的目光中噤声,吐了吐舌头,他小心翼翼的瞟了眼安澜,又生怕被发现般的立马收回了目光。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当她眼瞎啊,那么拙劣的掩饰明显是想隐瞒她什么事,安澜定定的看着景清,不紧不慢的问道:“你们的主子要来了?”
“嗯。”景清轻轻应道,目光有些闪躲。
安澜若有所思的盯了他一阵,最终搁下心底的疑虑,把手上一直捏着的白纸展开于他的面前,“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们主子的笔迹。”
“哎呀,是主子的字!”景元脑袋凑了过去,扫了一眼纸上的字便回了话,而景清也抬起头,对着安澜笃定的点了点头。
安澜收叠好纸,眼波流荡,融了眼底那一线细微的纠葛之色,沾着了然的无奈……果然、这人还真是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完了……
知晓她深藏着的诡异遭遇和坦白的心绪,那人、究竟会怀揣何样的心情与她“再会”……
有一缕轻薄的感觉悄然爬上心头,辨不清,道不出,却传来淡淡挠人的痒,一直、一直、漫延至她心底深处……
安澜却没注意到,在她展开那张纸后,身后的烬,似笑非笑,像是在看一场闹剧,黑眸内潋潋流动着幽幽星光,仿佛洞悉一切却慵懒的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