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微凉,打落片片梧桐叶。
午膳后,容府便来了一位一袭浅灰色、白发长髯的老者,他驼着背,因冷风有些咳嗽,尽量缩在一把十分老旧的油纸伞下。
容老爷亲自出门迎接了,作揖叫了声恭叔。那老爷子眯着眼瞅了瞅他满脸的笑,舔舔有些干的嘴唇,用沙哑的喉咙说道,“这不是玉苍么,这么冷的雨你怎么出来了。”
“我来接您老!”
“你这不是要折煞我么?”
容老爷见他步履蹒跚,赶忙去搀扶,“你是我亲叔叔,接你是应该的。”
恭叔讪讪地笑了,用那瘦骨嶙峋的手握握住他的手,“玉苍你爹呢?”
“父亲出门了,怕要晚上才能回来罢。”
恭叔松了一口气地点点头,自语着:“那就好,那就好,不然因为我弄得你们两父子不愉快就不好了。”
“恭叔我先扶你进去吧,外面雨大,都淋湿你的鞋袜了。”
恭叔点点头,跟着容老爷到了嘉木的卧房。
嘉木虽然和恭叔这六年间只见过两次,但感情却还不错。他见恭叔裤脚都湿透了,赶忙叫莲碧去找些干净衣裳。
“嘉木,不用了,我一会就走了,别这么麻烦。”
“这怎么行呢,叔公,这么冷的天。如果感冒了可怎么办!”
嘉木一点不容恭叔拒绝,接过莲碧拿来的干净衣裳就要替他更衣。恩忆没想到嘉木还是个这么孝顺的孩子,只见他帮着恭叔换好衣服后,还蹲下来,要替他拖鞋。
“使不得,嘉木你是堂堂容家少爷,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
恭叔抓住嘉木的手,态度倔强。容老爷看了,只说,“嘉木是晚辈,替你做这些事情是应该的。”
这一来二往的,恭叔眼角有些湿润,只得半推半就地让嘉木替他脱鞋。
那是一双老旧,打了许多补丁的灰布鞋,嘉木小心替他脱了,却看到被雨水浸透的白袜,脚趾头的地方有一个大大的洞,露出了被雨水泡起褶皱的大脚趾。
恭叔见状,油皮纸般的脸上倏地一下红了,他想大衫掩住,但无奈刚刚脱下,只能不好意思小声说,“大概是你昨晚婶婆没补好,让你们见笑了。”
“叔公你说谎,婶婆眼睛看不见,怎么给你补袜子!”
嘉木心智如孩童,哪里知道替他圆话,只是红肿着眼睛看着他,伤心得要落泪。幸好容老爷轻轻咳嗽,打破了他们这样寂静的大眼对小眼。
“嘉木,还不快点给你叔公换好,你这样不是更冻着他么?”
嘉木一听,便也顾不上说其他的,只替他换好鞋袜。
叔公换上的这身衣服是容老爷的,上好的丝绸,上好的裁剪,上好的绣工,穿在这个看上去卑微的老人身上,虽说有一点点大,更多是一种气场的不搭。
衣服都把人给比下去了。恩忆窝在椅子上闲得发慌,只能发挥她那夸张的想象,揣测这个恭叔到底是何许人也。
恭叔换好衣服,道过谢,便对嘉木说,“你爹今天叫我来,是来鉴定那幅吴道子的画,你取出来给我看看。”
不会吧,这个看上去这么怂的老人家会看画?恩忆猛地坐了个端正,把恭叔从头到脚打量了几次,可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一个风雅之士啊。
嘉木小心把画卷铺展在桌案上,恭叔卷卷袖子,便开始所谓的看画。整个鉴画的过程对于恩忆来说,是漫长无聊而空虚的,她打了好几个哈欠,几乎快要睡着。约莫一个时辰,恭叔微微立起他的驼背,脸上放着光彩,“嘉木你真不愧是容家的孩子,有眼光,这的确是吴道子的真迹!”
“恭叔,此话当真?”
“其他的我虽不信,但画对于我来说,就是命,怎么可能看错。你们过来看,这佛,如灯取影,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馀地,运斤成风。这样的身手,除了他还有谁?”
真迹就真迹嘛,干嘛竟说些我完全听不懂的话。恩忆碍着容老爷在这儿,不敢跑到桌上凑热闹,只伸长了脖子往哪里看。
“只不过……”
“叔公,只不过什么?”
恭叔盯着那画,眉头微微皱起,那瘦小的脑袋摇摇,指着落款的地方,“这里怎么会有个梅花墨印,还上去还挺新的。”
“那是……”
“那是我前几天看画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在恩忆心快跳到嗓子眼儿的时候,嘉木打断了莲碧的话,对容老爷低头认错,“爹,对不起,我不知道这画这么贵重。”
容老爷倒没有嗜画如命的恭叔那么心疼,笑笑也说没关系,只是憋得满脸通红的莲碧心里有些样样不快。
“公公,你也在这里?”
恩忆朝门口一看,突然觉得爪子非常痒,有想抓人的冲动。可端着一盅银耳粥的琴音根本没瞧她那里看,只小心翼翼进来,把银耳粥放在桌上,看起来温良敦厚,和平日飞扬跋扈的样子截然不同,并且最可疑的是她居然没有画浓妆,没有穿那些风骚的衣服。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恩忆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有激光扫描,看看她的脑部构造还有这盅银耳粥的的成分原料。
“我见嘉木近日纱布虽然取了,但脸色还是不够好,便亲自炖了点银耳粥,想给他补补。”琴音说话细声细气,生怕出点差错,“我没想到公公和叔公也在,是我的失误,我让珠环再盛两碗过来罢。”说完便给珠环使了个眼色。
容老爷难得见儿媳这样贤惠,也没拒绝,便邀了恭叔一起品尝。嘉木端起那小盅,瞅了瞅心惊肉跳的恩忆,拿起小勺便要吃。
不行,嘉木,不能吃那个女人的东西!恩忆记起那晚无意听到琴音在床榻的失语大叫,一时冲昏了头,也顾不上屋里还有课,大声喵叫一声,扑上去弄掉了嘉木手里的粥。滚烫的粥淋在了嘉木的手背上,瞬间烫得绯红。
琴音见状,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心疼地牵着嘉木的手,眼里泛着点点泪光,冲莲碧喊道,“还愣着干嘛,快去拿烫伤药来!”
恩忆看着那红肿的手,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
我在干什么,明明嘉木爸爸在这里,这个女人能做什么手脚。我这是怎么了,以前不会这么没头没脑冲动的呀?难道我的心智也在慢慢变成一只猫么?
恩忆对自己过激的反应有些后怕,可望着琴音用嘴轻轻吹着他的手,心里像被人刺了一刀。
嘉木虽然疼,但还是先过去蹲下,摸摸恩忆的头,柔声问道,“烫着你没有?”
“都是她把你害成这样的,你还问她干嘛!”
面对琴音的责难,嘉木辩解道,“是我忘记给小白盛一碗的,是我的错!”
其实恩忆知道,在容老爷面前,嘉木不敢那样做。
“公公,你看这只猫,总是伤害嘉木!”
“够了!她也不是故意的,就一点烫伤,用药水擦擦就行了。”
琴音一时没反应过来,不明白为什么对嘉木疼爱有加的公公,今日对此事如此轻描淡写。恭叔见场合尴尬,待莲碧给嘉木包扎好左手,边趁机起身告辞。
“嘉木,琴音,我有些乏了,你们替我送送叔公。莲碧、珠环,你们也一起,外面有雨,拿大点的伞。恭叔,请恕侄儿怠慢了。”
一屋子的都人看出容老爷有心事,可也不敢多问,只听从吩咐送恭叔去了。
容老爷见人都走了,用那双非常犀利的眼睛看着恩忆,让恩忆全身毛发都竖起来了。死一般的沉寂后,容老爷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把那盅粥给打翻?”
我以为有毒嘛!恩忆当然不指望容老爷能听懂自己的辩解,便把头搭在前爪上,装出楚楚可怜的样子。
“哎。你果真是桐木留给嘉木的守护神么?”
啊?恩忆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容老爷那双深邃的眼眸。
“虽然别人可能觉得很可笑,但我还是想说。嘉木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他是个善良的孩子,只可惜生错了地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