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子泉皱着眉应了一声,便坐到床榻边捉了蒋卓恩的左手把脉。须臾松了手问道:“可还有眩晕感?”
蒋卓恩摇摇头,她这动作又引得白子泉皱了眉,他边探身去扒拉蒋卓恩的脑袋要看伤口,边道:“你刚好没几日,平时不要多思多虑,更不要动作太过,若是这脑子内里没好全,日后有什么毛病或是复发你可别算到我头上来。”
蒋卓恩听的无奈,面上却只做懵懂状轻轻应了声是。
白子泉见她乖巧肯听话,也不多说,边擦手边对蒋卓恩叮嘱道:“你头上的伤已经完全愈合了,但还是先别洗头了,满一个月又再说。现在可以下床多走动走动,尽快恢复体力。”
蒋卓恩点头应是,心知白子泉怕是得了什么消息,可能壁虎军要有行动,届时若是要跟着大军走,她要是体力跟不上,可能就得把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命又给交代出去。
白子泉也不管她有没听懂他的意思,径自往营帐角落的草药框里捣腾他要找的草药,又似突然想起什么事,轻轻拍了下额头,转头对蒋卓恩道:“回头记得叫白术给你烧了热水洗个澡,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一身怪味,叫白术将床单被套一并换了。”说罢拽着把草药自行出了营帐。
蒋卓恩愣在床上憋得一脸通红。瞬间气了个来回,心想这白子泉什么都好,年轻有为,医学世家出身,德行样貌出众,偏偏这张嘴什么话都直接往外蹦,大概脑子里缺了根叫做人情世故的神经。蒋卓恩敢保证,就算白子泉知道她是个小女孩也会毫不留情面的说出这些话来。
气得蒋卓恩瞬间恨恨翻了几个白子泉已经看不到的白眼,想了想偷偷埋头闻了闻身上,嗯......把那几个白眼收回来好了。
都尉营帐内。
黎晰鸿将手中的密函放在烛火上方引了火,看着它卷曲着燃烧近尾端,才松了手,灰烬飘落地上混进尘土里。黎晰鸿抬脚碾过,半垂了眼站定不动。长长的睫毛在少年尚显稚嫩的脸上打下了一排淡淡的阴影。背在身后的拳头握了松,松了又握紧。
黎晰鸿只立了几瞬便抬脚撂帘出了营帐,夜幕初临,整个大军营被尚未散尽的晚霞染得多出了几分温馨氛围。
伙夫队的人拉了车送伙食过来,操练场归来的兵士排队领饭低声说笑着。领到饭的兵士三五成群的蹲在各自的营帐附近埋头猛吃,间或互相就操练时的事打闹调笑两句。
这样看来还真是一派祥和。就和自己还在京城西山大营时带着他们操练时的日常场景没有两样。
人人都以为祖父这次的举动是临时起意,黎晰鸿却知道这是祖父早就计划好的,并且在大军启程前特意喊自己去书房交代过。当然,还有那一位也是清楚知道的。
这一万人马看似临时拼凑的军队,实际上有四千人,是他这两年在京城西山大营从新兵带出来的可谓亲信部队,另外六千人,是祖父提前打散在各大营里的旧部人马,这一万人马一开始就做好了被单独调拨出来的准备。
而这看似临时受命的都尉职实则也是祖父和那一位早就说定了的。
一切都在计划内。
黎晰鸿捏了捏眉心,信步往营帐外围走去。
或坐或站的兵士见他经过,都立马抹了嘴站定身子大声招呼道:“黎都尉!”
黎晰鸿一一应了,心情复杂。这些跟着他摸爬滚打了两年的兵士大概还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场怎样的硬战。
营帐外围接着陀灵山靠凉州最尾的一截山段,靠山吃山,这大半个月,从山上补充了物资和药草。这些本属于马坡城民的资源却由他们受用了。黎晰鸿朝着那埋了几乎全城人的山脚方向望去,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尸体。
大臻朝子民的尸体。
黎晰鸿狠狠吸了口气,稍微平复了下心绪往小山坡上走去。
他出生于武将世家。有一位戎马一生的祖父,家中长辈和同辈兄弟皆是文武双全,各有职司,甚至比他小的堂弟也已经在为成为一位出色的将门子弟做准备,尽管,尽管他的父亲......但这不影响他身体里留着武将的血,也不曾消磨他身为世家子弟的责任感和抱负。越是不被人看好,他就越是努力。他什么都不差,所以绝不能输在自己身上。
祖父亦从未放弃过他,从小悉心教导,他也从不让祖父失望,三岁启蒙,七岁入宫为当时仍是太子的新帝伴读,十二岁入京畿卫,人人只当他靠的是祖父,靠的是太子伴读的身份,在京畿卫时也只当他是混吃拿俸禄的世家子弟,景康五十七年那场权位更迭的大乱他舍身护卫新帝,同年才十三岁时依了新帝私下授命隐了身份被派去西山大营练兵。
初时虽无人知道他的身份,但祖父的老部下自是对他特别关照,渐渐的就引人侧目,对他的身份百般猜测,自然也有人认为是个来等着白捞军功的高门子弟。别人不服气,他也不服气。咬着牙拼了命的操练。明里暗里打了不知多少次擂台,渐渐才得到了认可,那之后一步步往上走才顺利了些。
回想起来不过一两句话便能带过,只其中艰辛和血泪只有黎晰鸿自己最最清楚。
天边晚霞尽散,日没月升。马坡城渐渐被夜色笼罩。
黎晰鸿转身看着点点灯火的大营,再往前是隐约可见的马坡城门。
他随军的第一站不但没打,甚至称得上有点窝囊。
他没打到一个进犯的大尹国军,看到的只有大臻子民的尸首。
黎晰鸿闭了闭有些酸涩的双眼。须臾睁开就见亲卫队长权羽清正小跑着过来。
“都尉!让小的一阵好找,饭食送到您帐内却不见人,问了其他兄弟才知您往这来了。”权羽清稳了稳气息说道。
黎晰鸿无奈笑了笑,拍了拍权羽清的肩膀,便大步往都尉营帐的方向走去。
羽清还当他是初到西山大营的黎晰鸿呢,他却不知,自进了伐北大军以来便没有黎府四少爷黎晰鸿,只有黎都尉。
这一战无论如何,他黎晰鸿不能败。
待黎晰鸿和权羽清走远,从山坡旁的大树后转出个小身影。
正是沐浴后出来活动身体的蒋卓恩。
早前得了白子泉的叮嘱,蒋卓恩便放心的下床走动,白术见蒋卓恩跑来医帐,先是唬了一跳,得知是白子泉的吩咐便也不多话,自去准备热水。
蒋卓恩便借机和他闲聊套话。只白术原也是孤儿,见识有限,知道得多的不过是那些市井传言,小道消息,关键的大事是一问三不知。蒋卓恩见问不出话只得作罢,待得水烧好,跟着白术挑了回白子泉的寝帐,哄了白术回医帐看药罐才匆匆洗了个澡。
白术借了衣衫给她,蒋卓恩便将过长的袖子卷了卷,衣摆打了个结,看着没什么破绽才抱着臭烘烘的脏衣服出了寝帐。
本想去医帐寻白术问去哪里洗衣服,怎知刚好碰上饭点白术不在,医帐附近也没人。试着往外走了几步,倒是看到三五成群的兵士但不是蹲着埋头猛吃,就是对他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娃娃投来探寻怪异的目光。
蒋卓恩便打消了问询的心思,四顾看了一圈,便决定往山坡那走。有山就有水嘛,她自己洗了算了。
正在山坡下张望,一回头便见有人缓步朝这边走来,表情......严肃沉重。看衣饰不像普通兵士,蒋卓恩想了想便隐身在大树后,靠着大树干等着对方走开。
怎料等了好一会儿仍不见动静。蒋卓恩偷偷探头去看,来人却背对着她的方向,望着大营怔怔看着。
蒋卓恩眨了眨眼睛,她莫不是看错了,怎觉得此人在哭。
她看见他闭上了眼,也掩去了眼中的水光。
蒋卓恩缩头靠回了树干上。
她无声叹了口气。半垂了眼,细细想了一遍,无声的苦笑了一声。
树干后传来了一阵有些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听到来人问话,蒋卓恩便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她没有听到那位都尉的声音,身后只传来了繁杂远去的脚步声。
蒋卓恩转身出来抱着脏衣服呆呆站了一会,不自觉叹了口气,随即似反应过来不该这般,紧了紧手中的脏衣服,大步的往医帐方向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