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百余盏天灯,从升平楼高飘。
彩龙兆祥,民阜国强。
宫城的天灯一飘舞,似受了召唤,皇城也随之燃起万盏天灯。盏盏状如背篓,上大下小,祈国昌家盛,祈国泰民安家兴旺,祈国安民兴日安逸,驱除不祥,佑安保平。
长竿挂灯盏,御街上的六色龙头灯华贵无匹,整座汴京城犹若盛世浩大的天灯会。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上元闹花灯。花灯不如天灯好,天灯飘飘上九重……”
登高在楼阁,远处孩童的拍手欢跳声隐约可闻,可想见那一张张心花怒放的烂漫童颜,仰望着相继升上高空舞动着,大有一较身手之势的天灯,是何等的欢快知足。
“官家圣谕,召众妇紫宸殿赐宴!”王继恩黄衣步来,朝李贵仪见过礼,转朝众官妇传达赵光义口谕。
紫宸殿在大庆殿之北,乃视朝前殿,每月朔望的朝会、郊庙典礼受贺,俱在紫宸殿举行。日前耶律贤及其使臣来宋,赵光义就是在紫宸殿接见的。
换言之,紫宸殿与升平楼不同,非是宫中宴庆之殿。
“官家怎地起兴设宴紫宸殿了?”李贵仪笼烟眉轻蹙,道出了众人心中疑顿。王继恩是御前的老人儿了,可谓茵席之臣,断不会舛错圣意,但在紫宸殿大宴众妇,尚无先例。
朝堂是男人奏议军国大事之地,岂可用以燕乐,且是为女人所宴,这可是有违朝纲。
王继恩不紧不慢地回道:“回李贵仪,官家适才移驾清景殿,见升平楼祥和喜庆,便生此兴。”
今夜圣驾本该留寝王侍御的清景殿,才下龙辇,就见升平楼这边天灯高飘,王继恩心里明透,进御一事,循例都是头一夜就晓谕六宫,李贵仪明知赵光义今夜会摆驾清景殿,故从中使伎俩,成心阻挠王侍御承恩,面上却还装的不明就里,外巧内嫉,佛口蛇心。
王继恩皮笑肉不笑,李贵仪环眸众官妇:“官家金口谕旨,还不快些谢恩……”
“龙恩浩荡,妾等叩谢皇恩!”
众妇婢应召趋步在李贵仪身后,移步紫宸殿而去。
李贵仪敛容举步在前,眸底一闪而过一抹狠色。这王氏倒真真不能小觑了,竟敢媚惑赵光义乱朝纲,不知跟在她身后的这些人中,会有几人是聪明相笨肚肠。
如今王氏还只是个侍御而已,无封无位,便有胆儿明着跟她作争,来日倘放任她做大,还不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侍宠祸国。李夫人早她十二年聘于赵光义,她入宫三年,李夫人也没敢对她有过微词,色衰爱弛,王氏可不比她小多少,初来乍到就不安于本分,面是背非,洁言污行,合着这是在逼她给她个下马威了。
她挡她和她幕后那人的路,她毫不手软的就还以颜色……
打今儿起,这宫里才真要热闹了!
笑到最后者,才是那母仪天下之人。
永宁夹在人中,暗中扯了下春桃的袖襟,往前又走了几步,珠履一带,崴了脚。
槿儿扶着崔氏,闻声放缓步子,询以关切目光。永宁不无愧色,对崔氏摇了摇头,春桃遂搀了她跟着向前走。
因着上元节,此番来汴京最多可待五日,过了今夜就过了三日了。白日里思忖了半日,永宁才决意今夜定要寻机探探宴春阁,没成想赵光义竟下此谕,看来还得见机行事,但绝不可露人眼目,事后尤为不能让崔氏起疑才好。
待行至紫宸殿丹墀长阶下,只见殿门大开着,却听不见歌舞之声。李贵仪提步直上,王继恩手上拂尘一挥,拦下前列几个官妇身旁的婢子。
明眼人见状,明懂是不允多带家奴入殿。崔氏使了个眼色,槿儿随从她上前。春桃会意,知崔氏是让她留在殿外,以便照拂永宁。
永宁却紧走两步,把她推到崔氏身边,细声嘱道:“带上春桃,多个照应。奴不妨事。”
前头的官妇,十个中有八个多是带了两个婢子步上殿阶去,可见至多也只许带俩小奴入殿,想必殿内也安排有侍御宫娥做侍奉。人多声杂,亦免却扰了圣兴。
崔氏报与一笑,带着槿儿、春桃随列踏上玉阶。永宁则伴同那几十个被留在外的婢奴埋首恭退下,远远地静候在紫宸殿外的斜道上,大殿的殿门缓缓掩合。
夜风起,也不知哪个小婢打了个“阿嚏”,不大会儿,喷嚏声开始不断,一个不拔一个。永宁站在人后,此时少她一人,旁人大抵不会留察,但不见得逃的过长阶之上那些诸班直的眼。
禁兵者,天子之衞兵也。她数了下,紫宸殿殿门前今夜竟守有十位诸班直。从孙广口中听过,在宋宫,这些贴身护卫当朝天子的,即其最亲近扈从者,号诸班直,人数并不多,个个却都是万里挑一的高手,足以以一当百。
据说赵匡胤在位时,一番邦进贡了只吊睛白额虎,赵匡胤下令喂食羊腿一只,饿虎吞羊,羊骨卡于喉,赵匡胤随手招出了个诸班直虎口取骨,那应声而出的诸班直毫发无伤。
对好勇斗狠的武人,永宁心有阴影,当年金陵失陷,她曾亲睹过叛将徒手扭断一连七个小给使的脖子,抛头颅于宫门上,威逼她束手就擒。“一度著蛇咬,怕见断井索”,若被那十个诸班直发觉她有异动,恐是不及挣扎就已身首分离。
早知来到殿前难脱身,就该在半道上开溜,永宁思虑着如何脱身,忽听“吱呀”一声沉响,大殿侧门里步出几个人来。
“把这贱婢拖下去!”王忠不耐地摆手说着,斜了眼这边,“找俩人,弄回去!”
跟同他出殿的另两个小给使架着个人就直奔下长阶,待走近,永宁方看清那是个小婢,不知何故昏了过去,面无人色。
那俩小给使把人往地上一扔,便拿腔拿调道:“你,还有你,过来!把人拖回延福宫!”
被随意点中的婢子,面面相觑,直到那两个趾高气扬的小给使回身返去玉阶,还哑结在原地。
大殿的侧门轻声关上,王忠头也没回。情势不明,谁也不敢贸然强出头,何况是为不相识之人。
见那小婢被扔在那,良久没个理会的,被点的那俩婢子杵着身也没敢动,永宁眉心一蹙,计上心来。她刻意一瘸一拐地挪了过去,俯身搂起地上那小婢,朝先前来的那条路走去。
助人者自助,渡人者自渡。尽管不晓得这小婢是哪家官妇带的小奴,之于永宁而言,她晕的却甚是时候,正可解了她眼下之困。
候在殿外的那几十个婢子,瞠目结舌的有目共睹她腿脚不便,送这小婢回延福宫,来回路上大可多耽搁些时辰,即使不再回紫宸殿,情理上也说得过去。众妇婢这会儿皆在紫宸殿,延福宫那掌事岂是善类,纵使这小婢少时醒过神识,也需人照拂。
转过两条交叉口,相距紫宸殿已甚远,回延福宫的路走了快近半。时气虽寒冽,但架着个人走路,也是个体力活,永宁身上反生走出汗来,喘息间尤为干热。
抹一把额际,她刚欲接着往前走,背后“嗖”地轻响,听似是何物撞击声,声音微不可闻,却擦过她耳际。
永宁猛地顿了顿足,周围空无一人。
通往延福宫的宫道少有人走动,越往前走,每隔七八丈才设有高台石灯槽,悬挂着宫灯,她也忘却挑个烛笼照路,不过就算有烛笼在手,这刻也腾不出手来挑着,这小婢倚在她肩上越来越沉。
永宁闷着头加快步子,却直觉有人在暗处跟着她,如影随形,就在她身后不远。
“何人?”
月光如练。就在她刚刚停下身的地方,立着个高壮的身影,看上去是位诸班直。他的衣饰相仿于在紫宸殿所见的那十个诸班直的,却不知是否是其中一个。
看她突然疾奔着回过头来,那人似也一怔,伸手一探直起腰身,刀刻般的五官,冷峻清冷。片刻对视,正当永宁以为他不会答言时,却听他答非所问道:
“人都死了,还拖着个死人作甚。”
那人身形一动,人已在她面前,骨节分明的大掌探了探挂在她身上的那小婢的鼻息,反手就把人从她怀里抓了过去。
眼睁睁看着他扛起那小婢,眨眼消失不见,永宁这才懵头懵脑明白过他刚才那句话是何意。
都说死人是死沉死沉的……
难怪她越架着那小婢走,感觉越沉,坠的臂腕都麻疼了。
可那小婢先时是有脉息的,脉息虽弱,却并不是个死人。
是了,前晌那声轻响,当是暗器发出的声响……
是要夺她之命?还是为暗杀那小婢而来!
头疼欲裂的抱着头蹲下身,永宁脑海有一瞬空白,站起来大步冲着宴春阁方向奔去。倘使她被人盯上了,有人要对她下手,不管她还有没有命活过今夜,她再也等不及也顾不了太多了,只想与她的皇兄见上一面……
“齐王的铁扇,也有失手时……”
斑驳的碎石影,荡起一个娇媚的女声,声淡如水,却满含怨嗔。
按住那双抚上他胸膛颇不规矩的酥手,赵廷美凝目从后面缠上他身前的女人,撩起她垂在酥胸上的一绺青丝,勾在指间绕了几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