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半盏茶,延福宫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飞鸟不过。
南苑墙下的那口石井,血污呕人。
一具女尸,草席裹身,身下染了大片污血,血渍浓黑,腥臭稠湿,凌乱衣襦掩不住脖乳间的道道红痕。
众官妇由侍婢搀扶在院中,乍见这血污,楞有七八人白眼一翻昏了过去。一觉清梦的时辰,惊了梦不说,睁眼就对上这幕凶况,也难怪这些娇养的妇婢吓个半死。
仵作上前察看罢,吕端厉声问道:“何如?”
“回吕郎中,这小婢不似溺毙。”仵作如实答道。
四下好阵死寂,那草席中的女尸,双目凸瞪,死不瞑目似的,挨站在近处的几个官妇扭身又连做干呕。这大清早的,水米未进就受此惊吓,死了个不知名的贱婢是小,但人死在了延福宫,却使人惶惑无措。
永宁陪同崔氏候在人堆儿里,看了眼那裹尸席,胃中也有些翻腾,春桃细心的在旁塞了帕子递在她手中。崔氏倒是面不改色,不同于其她官妇那般惊惶万状,越发显衬出气养,反像个见惯大风大浪的,永宁对她愈为青眼有加,倘使它日张明扶摇直上,站在他背后的女人,必是崔氏。
女人看女人,往往是最准的。
环眼满院的妇婢,吕端沉目:“掌事何在?”
“奴在。”立下有个肥妇应声,行止温吞。
“可知是何情势?”吕端诘问。
那掌事眼角夹着精光,睨了一眼跟在她身旁的一名小宫婢。
吕端锁眉:“你且说来。”
那小宫婢极瘦小,颤栗着迈前小半步:“奴,奴名唤华清……早、早起奴去打提浴汤,瞧见有人伏在井沿上,奴以为她要投井,便急声唤她……”
永宁凝眉,那华清在打谎。崔氏在西苑墙的寝房,离南苑墙下的这口石井甚近,卯时那会儿,她清晰的记得,只听到一声刺耳的尖叫声,那尖叫声森森然拉的极长,令人发寒,毛骨悚然,可想见那叫的人当是煞是恐厉,应是遇上可怖之事。
“不成想奴唤了多声,也不见她回应,奴、奴一时好奇,便凑向前,还、还……”说到这儿,华清似惊恐不已,双腿哆嗦得颤不成声,“还没走几步,那井口倏然窜出一条白蟒,张开血口,缠身在其身上,奴……奴吓得跌在了地上……”
“白蟒?”吕端若有所思,“你可看仔细了?”
华清牙齿直打颤:“奴、奴岂敢欺罔犯上……”
这时,那掌事代为往下接道:“华清慌慌跌跌奔回来,奴正梳妆,听她含混不清的直嚷着‘有蛇,有蛇……’奴不以为信,还斥了她,恐惊扰了别房,便唤华菱、华香去看探。”
侍立在她身后的另两名宫婢上前礼道:“奴华菱(华香),见过郎中。”
永宁微诧,那华菱、华香竟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眼弯弯,面若桃花,体态纤挑又不失丰腴,好一双孪生美人儿。
“你二人可见着甚底秽物?”吕端目光如炬。
华菱、华香却未正面作答:“回郎中,奴二人奔至时,只寻见这儿躺着个人,满身瘀痕,已然气绝。”
吕端沉吟了半晌,转向众官妇:“晨时可有人听见何动静?”
众人缄默,别说不知实情,即便窥见什么,也无敢多嘴置喙的。再者,慌乱之中,谁人还去留心到底是何人最先慌了神儿的,众官妇衣衫不整的奔下榻推开房门时,整个延福宫已是惊得鸦雀扑棱,砉地从枝头飞离。
不多时,宫卫就包抄入内,里三层外三层,神魂未定间,户部郎中吕端已应召急赶进宫,奉旨督查这桩血案。
在大宋,官、职、差遣分离,“官”起文臣迁转官阶、以定俸禄,郎中是官,曹、名曹是职,司是六部二十四司差。
二府之一“东府”中的尚书省,所辖六部二十四司分属左司和右司,左司掌管吏部、户部、礼部,右司掌管兵部、邢部、工部。左、右司各设郎中一人,员外郎一人,仅为叙迁之阶,统称寄禄官,非有圣上特命,不管本部户事宜,另以差遣如判吏部尚书、知制诰等治事,又称之职事官。
户部下辖度支、金部、仓部,吕端正是受命圣召,才着手处办此事。而对他,皇城禁卫甚是信服,其父吕琦曾为后晋兵部侍郎,吕端以其父的官位荫补千牛备身,后任国子主簿、太仆寺丞、秘书郎等职,入宋后,又步步高升,现官至户部郎中,为人宽厚忠恕,轻钱财,好布施,是故在宫内宫外都口碑载道,连御前的诸班直也对他交口称誉。
永宁同样没吭声,此刻不是逞气性的时候,那掌事及其身边的三个宫婢显见的是窜通一气,事先就备好了口供,凭她一面之词,并不足以取信于人。
但转而再想,既握了人的把柄在手,或可加以利用,此行真要营救李煜逃离汴京,单靠她与孙广、春桃三人难成事,如能多几个里应外合的,事情或能易谋的多。
掌事四人嘴里套不出话,也不宜对一众官妇动私刑,辰时,吕端就带同禁卫撤离禀圣。延福宫生此凶事,闹的人心惶惶,司膳房依是把早食按点赐下。
辰正时辰,众官进宫至延福宫看探,众官妇不少掩面低啜的,众官听罢,又气又怜:“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也有低声怒喝的:“妇人之见!怎地这般不担事儿,帝辇之下,阆苑琼楼,莫辱了老夫的颜面才是!”难得进京面圣一回,正值上元节,扰了圣欢,不免会被问罪。
崔氏挽了张明步入帐幔,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片字未提晨早那桩案子的事,槿儿端茶倒水在里间伺候着,春桃就侍立在门帘那儿,里外兼得看顾。
永宁与孙广立在西苑墙下的几株寒梅下,暗香疏影,梅香淡淡,铜色茎干上,几朵橙红花瓣,迎风舞动如蝶。
两人良久相对无语。
本忖度着与孙广尽快商酌李煜之事,今晨却生此命案,这延福宫明处暗处想是已安插下暗卫,永宁就只与他关嘱了几句天凉加衣的闲话。
众官居驿站中,官妇却留住宫中,本于礼不合,历朝历代不曾开此先例,但赵光义下敕作此安置,百官怎敢有违君命。巳时未到,便依依作别。
日头西落,霞光映天。
汴京城灯如昼,火树银花,节庆的气氛毫未减。
这一夜,四苑的烛笼没吹灭一盏,各房不约而同交代了身边的婢奴轮替着守夜。
迷糊中,夜半过后,伴着几声似远似近的鸦呀,永宁竟寐着了,直寐到天明时分才转醒。
次日午时,众妇懒艾地在午憩,李贵仪却纡尊降贵延福宫,各房忙不迭起身恭迎。
“本位得悉,昨儿出了桩晦气事儿,汝等受惊了。”李贵仪轻抬手,跟于后的十几个宫婢呈上擎着的杯盏,“官家赏赐了坛佳酿,传道是唐明皇之宠妃——杨贵妃珍酿的玉浮梁,饮之齿颊生香,安神养气,本位便与汝等压惊了!”
“妾等惶恐……”
李贵仪掩袖饮下一杯,众官妇回礼,才各自饮尽盛上的美酒,顿觉有股甘甜咽下喉腹。
“今儿戌时,予与汝等放天灯于升平楼,上祈天意,下护苍生,于国、民荐福……”李贵仪和煦的笑颜,安抚了众人心底的不宁,“本位先行回安福殿,汝等有甚所需,只管遣人来禀便是。”
“恭送贵仪!”众妇喜上眉梢,上元节放天灯乃节例,有幸在这宫中放灯祈福,却是头一回。
李贵仪乘坐凤辇起驾,永宁心下却生了丝疑,那顶凤辇,竟是前日里李夫人乘往升平楼的那顶。
既要放天灯,宫里必早就有所操办,余下的半日,四苑主奴自是不用在天灯花式上多费脑筋,晌午一过都合起门,在妆扮上下开了功夫,无所不用其极,以露尽风姿。
崔氏也精心画了妆颜,酉时二刻才过,就有人急不可耐的拿银钱捧贿前来相迎的女廷引路,催了众官妇齐聚往升平楼。
放天灯是个热闹事,永宁、春桃与槿儿都跟从着崔氏出了门,其她人也各是把婢子带上了充场面。延福宫空静下来,廊下挂着的烛笼摇摆,投下明暗不定忽长忽短的烛影,幽僻而阴深。
众妇婢前脚刚离开,几道人影就攀檐走壁跃入,几声鸦叫,对了暗号,飞身而上分散向四苑摸去,其中两人径直跃向南苑墙下的那口枯井。
暮色下,那井口幽幽泛升着一团白光,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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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北宋吏役中,专门带领隶臣从事尸体检验和活体检验的人,正式被称为“仵作”或“行人”,又称为“团头”,同行还有“坐婆”、“稳婆”等,遇到妇女下体的检验时,必须借由“坐婆”检验。早在汉代,一个县约设置仵作一至三名,每年可以得到三四两银钱的“工食银”。
②千牛备身:禁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