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软轿上的四盏羊角风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桔黄的光晕渐渐消失在了长长的宫道尽头。楚昭仪这才率着众宫人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关宫门,继而低头掠了掠耳边鬓发,再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温婉的笑容,令人如沐春风。她轻移莲步,走到了曲烟烟面前。
“曲姑娘受惊了,请随我进去喝碗热茶,先压压惊。”她和颜悦色地微笑,神色从容淡定,完全没有任何异样不妥。
曲烟烟看了她一眼,便把头扭到了一旁:“奴婢不敢当。皇上命奴婢即刻就返回浣衣局呢。”
楚昭仪笑了笑:“不必那么着急。天下竟有这么巧的事,说起来咱们也算是故人么,便叙叙旧也没什么吧——当年云萝不是已经使人把你送到你叔叔家去了么?怎么你如今又沦落到……?”
曲烟烟淡淡一笑:“造化弄人?”
楚昭仪挑了挑眉,向曲烟烟脸上仔细端详了两眼,有些歉意地说:“曲姑娘一定是在怨我,刚才竟然不向陛下替你求情。姑娘不知道,陛下的脾气性情,便是求情也没用的……至于那门帘,既然陛下问起来了,我当然只能说是我自己绣的。若说是出自浣衣局罪婢之手,只怕陛下会不喜,进而也会连累了姑娘……”
曲烟烟一脸诧异地看着她:“昭仪娘娘是一宫主位,别说就那几个字了,便是说那一整幅帘子都是娘娘手绣的,谁又能说半个‘不’字呢?至于娘娘说没替奴婢求情……呵呵,那奴婢就更惶恐了。您不是娘娘么?这多正常啊,您怎么倒跟我这么一个罪婢解释起这些来了?”
她想了想,自顾自领悟地点了点头:“昭仪娘娘素有贤善之名,这些小细节上当然是滴水不漏的。”继而便向楚昭仪福了福,道:“罪婢不敢耽搁,这就回浣衣局了。”
曲烟烟说话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股委屈和怨气,甚至还微微有些挖苦的意味。楚昭仪反倒放下心来,她不怒反笑,娴静地吩咐左右:“来人,好生送曲姑娘回去。”
为了表示心中的歉意,楚昭仪特意命映月亲自送曲烟烟回浣衣局。路上,映月笑着向曲烟烟道:
“听说万美人那个搅屎棍也被叉到浣衣局去了?那可是个难缠的,她没为难你吧?不过你放心,昭仪娘娘今儿让我亲自送姑娘回去,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们自然瞧得明白,以后对姑娘必然会客客气气的,姑娘放心。”
曲烟烟淡淡道:“多谢娘娘惦记。不过万美人倒没什么,就怕郑贤妃过两天也发配到浣衣局后……”
“郑贤妃不是已经认罪了么?谋害皇嗣,一尸两命,按道理她应该被赐死了……”映月警觉地扭头看着曲烟烟:“还去浣衣局做什么?”
“认了罪也不作数吧?太后娘娘不是说要重审淑妃娘娘的案子了么?”曲烟烟的眉头抬得高高的:“楚昭仪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诶?噢,对……”映月恍然大悟般轻轻拍了拍额头,皱眉笑道:“瞧我这记性!昨晚上娘娘还跟我说了这事儿呢,撂爪就忘啊我。”
浣衣局里黑洞洞的,众人皆已睡下。苏嬷嬷听说楚昭仪身边最得脸的一等大宫女来了,慌忙披了衣裳,手里提了灯笼亲自接了出来,满脸堆笑地先与映月寒喧,又百般地请她进来喝了茶再走。
映月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以手掩口大大地打了两个哈欠,抱歉地笑道:“多谢嬷嬷,只是现在实在瞌睡得很,就不进去叨扰了,还要赶紧回去向娘娘复命呢。改天罢。”
苏嬷嬷只得算了,眼瞅着映月一径匆匆去了,这才清咳了一声,把头扭向了曲烟烟。
“给曲姑娘留了两块月饼,一块白莲蓉的,一块豆沙的。吃了就睡去吧,不早了。”苏嬷嬷现在有点拿不准,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曲烟烟,但客气些总是没错的。想了想,又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大通铺上是有点挤得慌了,明儿得再分出个屋子来……”
曲烟烟此时的心里简直分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也不言语,低着头就往里走。
直到今天,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姐姐还有另外一幅面孔,温柔和善的笑容下面隐藏着种种心机和算计。亲妹妹死了才一个多月,为了抢夺明渊,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耍起手腕来了……
诚然,也许她是因为爱慕明渊——这后/宫中又有哪个女人不爱慕他呢?明渊就是她们的全部。可是,当自己今夜冷眼旁观着姐姐种种楚楚动人的试探,种种的以退为进,欲拒还迎,她还是惊愕得难以接受!姐姐的笑容还是那么亲切随和,可她却觉得那么陌生,心情复杂到无法描述。
曲烟烟闷着头往那间大通铺的屋子里走,甚至完全没注意到苏嬷嬷对她说了什么。直到两个人影在大门阖拢前的一瞬间无声无息地闪身而进,挡在她的面前,曲烟烟才愕然抬起头来。
“做什么?”她茫然地看看那两个侍卫模样的人。
那两人也不回答,只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腰牌来递给苏嬷嬷,简短而生硬地说了声:“提人。”
苏嬷嬷借着月色,一眼瞥见那腰牌上的龙纹,惊得浑身一哆嗦,忙不迭地连声道:“是是,是。”
曲烟烟稀里糊涂地就被那两人带出了浣衣局,塞进了一乘小轿中,旋即飞快地被抬走了。
那两名侍卫俱是一等一的高手,两人扛一乘小轿仍是健步如飞,曲烟烟坐在轿里便如腾云驾雾一般。她掀起轿帘向外看,但见外面黑黢黢的,依稀可见飞檐重顶的殿宇轮廓渐渐远去了,竟是象出了宫的样子。
曲烟烟心中惊惧,连问几次:“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那两名侍卫充耳不闻,一声也不言语,只管抬了轿飞也似的去了。
半个时辰后,轿子终于落了地。曲烟烟迈步走了出来,放眼四眺,见此处苍松翠柏,草木葱茏,竟是北梁皇陵的所在。而她所站的位置,似是一处陵寝的入口,有汉白玉的台阶一路曲折向下,在这月落乌啼之际,那黑洞洞的入口冷气森森,寒气逼人,看上去颇令人有些不寒而粟。
一名侍卫拿了一件紫貂暖裘斗蓬递给曲烟烟,沉声道:“地宫里极是阴寒,你穿上这个下去。‘老爷子’正在里面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