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积雪初定,寒梅园玫红杏黄二色梅花开极其繁盛,花瓣繁密,香味浓郁,暗香浮动扑面而来。有一女子着芙蓉色累珠叠纱裙静静地伫立在梅丛中,点翠镶珠岁寒三友金步摇上垂落的珠坠随香风轻轻摇晃,人面梅花与冰雪相互辉映,更显楚楚之姿。
梅香望着遥远的天际,那昏暗的颜色如同沉沉的铅块重重逼仄而下,仿佛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阴霾。她轻叹了一句,将银灰色的狐裘裹住女子纤瘦的身体,柔声道:“姑娘的心思奴婢知道,只是眼下才刚过完谷日节,国舅爷府里人多事杂,想是还没腾出空闲呢!姑娘您身子弱,别在这冷风里站太久了,当心伤了身子。”
女子唇角一冷,秋水含烟的眼睛迸射出冷冽的寒意,踌躇了半晌,安宁道:“他说过,红姑娘跟梅花是长安城雪中最美的风景;他说过,会让我年年无忧,岁岁长红;他还说过,许我一世白头并蒂如花。她眉头一紧,声音低了下去,“梅香,他怎么还不来啊?”
梅香强忍着泪水,勉强道:“兴许是国舅爷被急事绊住了脚,前几日不是刚打发卫云来过。姑娘成天地守在这寒梅园里,白白受冻不说,还要惹得国舅爷心疼,又是何必呢?”
女子忽然转喜,扯着梅香的衣袖,急急道:“你说的是真的?我挨冻他真会心疼?”竟然是满春楼的千岁红姑娘,饱满欲滴的红唇被冻得青紫,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我要再多冻会儿,这样他就会来心疼我了。”
梅香的笑意无奈而失落,目光幽幽地在千岁红身上一转,终于还是未露出分毫异色,温和道:“姑娘说什么傻话,快随奴婢回屋里去吧,不比在这里挨冻强?”
千岁红一心都在夏侯允身上,哪里肯回去,梅香正急着哄她回屋,被一声尖利的叫骂吓得浑身一怔,她定了定神,循着声音望去,云妈妈正带了两个丫鬟过来。二话不说,冲上去照着千岁红的面门便是两个耳光。
云妈妈还要再打,梅香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了云妈妈的腿,哭道:“妈妈,云妈妈要打就打奴婢吧,姑娘她是伤心过度迷了心窍,云妈妈可千万别跟她计较啊!”
兰姨大为恼火,转身指着梅香的鼻子冷笑道:“不计较?你当云妈妈我吃饱了撑得要跟她计较?你也不想想,自她盘花草那日起可曾接过半个客人,还不是全靠着我养,如今倒成了我计较了。”
梅香忍住眼底里汹涌的泪水,哀求道:“妈妈慈心,全长安城哪个不晓!只是姑娘国舅爷的心意妈妈也是知道的,如今遭国舅爷背弃,哪有不伤心的道理!”
千岁红倒在雪地里也不急着起身,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将落在雪地上的红梅花瓣一瓣瓣拾起贴在面上,声音娇媚柔婉,“夏侯公子,你看红儿美吗?”
云妈妈大为光火,将梅香一脚踢开,耳光劈头盖脸地落到千岁红脸上,犹嫌不足,大骂道:“想攀高枝儿,也要先照照镜子,掂掂分量,天生的贱命,先前仗着有国舅爷撑腰,在满春楼耀武扬威,风水轮流转,如今登高跌重,要是有本事就起来。”
殷红的梅花汁沾在眼角,仿佛是凝结的血泪珠子,梅香伸手欲扶她一把,被云妈妈一脚掀翻在地上,冷笑道:“既然你喜欢多管闲事,妈妈我就成全你,七天时间还我个风情万种的千岁红,可做得到?”
云妈妈往前一步,伸手将梅香的下巴抬起,眯着眼睛笑道:“梅香,正月一过我记得你也该十六了吧?妈妈养了你这么多年,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吧?”
梅香一下子慌了神,将头埋得很低,身子止不住地抖,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云妈妈饶命,梅香被卖进来的时候妈妈只说为奴为婢,卖身契上都是写明的。”
兰姨并不看她,声音清冷如寒冰:“卖身契?满春楼可是我云妈妈的天下,若是做不到,开门儿的时候就有你代她接客吧。”
梅香伏在雪地里,良久才缓过神儿来,替千岁红紧了紧狐裘上的绡带,笑容里泛着点点泪光,柔声道:“我陪姑娘一起等,等到国舅爷来。”
千岁红所有的悲伤与委屈在一瞬间被她的笑意化去,透过午后轻柔的阳光,她望向城外与满春楼遥遥相对的万花苑,明黄色的衣衫随风飘起,遮住了一片明媚的天地。
千岁红是在万花苑梦碎潋滟,而泠歌的福祉也最终被瞿寒跟珞璃选在了此处。瞿寒言而有信,不仅包揽了一切事宜,还寻工匠给泠歌立了个石碑,上书“亡妻泠歌之墓”六个大字。
珞璃挣开莺儿的手,向着石碑拜了下去,心道:“泠歌姐姐,当日你警妹妹断红散之事,妹妹今日就还你个未了心愿,我们之间的冤孽也算是一笔勾销了。”起身接过莺儿递来的酒壶斟了三杯洒在墓前,伤感道:“姐姐,最后的心愿,妹妹今日也算帮你圆了。这个月十六妹妹也要盘花草了,姐姐在天有灵,一定要护妹妹周全。”
珞璃又伏身叩了三叩,莺儿乖觉,将珞璃扶了起来。久未受风的身子几乎支持不住,转过身去,勉强笑道:“瞿寒,这一次真的要谢谢你。”
瞿寒将头一扬,发髻上的青玉簪在空中划出美丽的弧度,转身过身去不看珞璃,落寞道:“瞿寒所作所为,并不是为了她。”
珞璃语气一滞,漠然道:“瞿寒,有些话说出去也丝毫不起作用,你又何必太痴。”
瞿寒清秀俊朗的脸因为恼怒而变得狰狞扭曲,眼神近乎疯狂,他抓住珞璃的手腕道:“只要你愿意,我们离开长安,去过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兰姨不敢说什么的。”
珞璃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眼睛里却有着深深的冷漠,凉笑道:“珞璃骨子里透着的是风尘女子的冷漠绝情,欢喜的是勾栏瓦舍的逢场作戏,怕是要辜负瞿寒公子的美意了。”
瞿寒松开了手,苦笑道:“我早知你对我都是假的,可我抗拒不了,抗拒不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