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的天气,空气中还残留着凉意,颜子奇急急忙忙走着,夜风幽幽,吹起他花白的胡须,他缓住脚步,远远望见街前的百花楼犹自热闹非凡,五颜六色的灯笼点缀着长安城无边无尽的黑沉夜色,仿若朽木上开出的花朵。
颜子奇入复原堂时,胡大夫正跟清河核对账目,金星紫檀木算盘珠子劈里啪啦的响着,落在寂寥的夜色里,幽幽慑人,杳杳入耳。
清河微一抬眼,见颜子奇走近,忙将算盘推开,起身向胡大夫道:“师父,颜先生来了。”胡大夫倒是不动声色,只停了翻账本的手,静静道:“来便来,又不是第一次,清河,给颜先生看茶。”
颜子奇倒也不客气,径直走到榻前坐下,接过清河递来的茶水复又放下,微微叹道:“胡兄,二十年来,你还是第一次留我吃茶吧。”
胡大夫抬手示意清河退下,眼睛只盯着账本,“从前不留吃茶,是觉得先生清高,怕寒舍的粗茶污了先生的口。”
颜子奇一怔,心中渐渐有些明白,郁郁叹道:“时光如箭急,白发皓然生。胡大人,都二十年了,你就非得揪住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不放么?”
胡大夫目光一转,只打量着颜子奇,不屑道:“胡大人?到今日你还不肯放下你天潢贵胄的身份么?”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却在莹莹烛火的映照下,含了冷冽的寒意,“我是复原堂的主人胡大夫,玉兰是百花楼的鸨母兰姨,而你是潇湘书院的院长颜先生,至于胡拓、兰儿跟颜大人,他们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颜子奇并不言语,只是抚掌长叹,胡大夫斜睨了他一眼,语气骤然转凉,“她这些年过得颇不容易,要打理好那么大的百花楼,还要斡旋在宫中跟王府之见,比不得颜大人闲云野鹤清闲自在。”
颜子奇笑一笑,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些年多亏有你帮衬着,颜某感激不尽。”
胡大夫忽然大笑了起来,眸中的鄙薄之色更盛,还带了几分感慨的意味,“感激?你是她什么人?一切都是胡某心甘情愿,用不着谁来感激。”
颜子奇眉心一沉,踌躇半天,终究还是没忍住,沉声道:“前尘过往,如梦似幻,至今想来犹觉沉酣。颜某漏液前来,只是想问胡兄要一句话。”他默默片刻,似乎下了很大勇气,“瞿寒,到底是不是我儿子?”
胡大夫眉心一紧,很快平静道:“胡某只知道瞿寒是兰儿的孩子,自小被她当做龟奴养在百花楼,鲜少有人了解他们的关系,颜先生这话问错人了吧?”
颜子奇并不理会他眼中的奚落,他诚恳地望着胡大夫,敛衣下拜,声音低哑,“前几日在醉仙楼,颜某曾跟那孩子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当是故人之子,回去后越想越觉得像。”
胡大夫别过头去,冷冷道:“在下只知道瞿寒是兰儿亲生无疑,旁的什么都不知道。”
心中最热的期盼陡然破灭,颜子奇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满脸红光消失殆尽,他扶着塌吃力地起身,缓缓道:“打扰了。”
颜子奇默默拜别,步履蹒跚,快到堂门口时,胡大夫忽然唤了一声,“颜大人。”那声音似乎有些不忍,颜子奇心头一颤,立刻转过头去,胡大夫微微摇头叹息,“瞿临有不育之症。”
鸳鸯扶着墨舞从百花阁出来,想到方才萧凝漪吃瘪的样子,墨舞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鸳鸯心知她心情极好,忙赔笑道:“阁主足智多谋,替百花楼生生赚进十万两银子不说,还在兰姨跟诸位姑娘面前露了脸,最要紧的是让萧凝漪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说。”
墨舞瞥了她一眼,笑吟吟道:“就会说嘴,足智多谋?现放着萧凝漪呢,兰姨可不是常称赞她是女中诸葛。”
鸳鸯笑道:“再女中诸葛也不过是个破落户,算什么呢?阁主如今已经做了筏子给她瞧了,看她还能得意多久?”
墨舞柔婉一笑,嘉许地看着鸳鸯,清浅笑道:“蔷薇这事你是立了头功的,这些我心里都有数。”
鸳鸯笑吟吟靠近墨舞,含笑道:“阁主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原为阁主上刀山下油锅,万死不辞。”
墨舞点点头,又不免有些忧心,“百花楼姑娘那么多,兰姨也未必会将坊主之位许给我。”
鸳鸯忙道:“腊梅年长色衰,海棠与世无争,牡丹跟水仙更是入不得眼,不过一个百合,只是她眉目未展,也是不足为惧。”
主仆二人只顾说话,脚也不知迈去了哪里,并非是墨舞所住的飞鸿阁,抬头一看,却是到了听雨轩。听雨轩位于百花楼西北角,因着偏僻平时就少有人来,特别是到了春夜,几乎能听见雨丝匝地之声,故名听雨轩。
墨舞微一凝神,片刻之后,了然一笑,拿胳膊撞了撞鸳鸯,嗤嗤笑道:“才说过眉目未展,谁知这会儿子连花草都盘上了。”
鸳鸯不解其意,也学着墨舞的样子细细听去,恍惚中听到有女子的娇喘之声,虽不是清清楚楚倒也算十分真切。鸳鸯虽不似墨舞泼辣直白,也还只是个姑娘,但也毕竟是在百花楼厮混多年的,岂有不明白的道理。
未语,鸳鸯先啐了一口在地上,轻蔑道:“平时看着装得跟仙姑似的,谁知背地里竟是这般龌龊嘴脸,真真是叫人恶心。”她眼中忽的精光一闪,“奴婢记得兰姨说过,凡百花楼姑娘侍婢,在盘花草前失去贞洁者,赐黄龙闹海。”
黄龙闹海乃是百花楼自创的一种酷刑,取巨缸盛水置于火上,将犯了事的姑娘脱光扔进温水里,再向缸中加入数百条巨鳞黄鳝,缓缓加热,黄鳝遇热往人身体里钻,受刑者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此法阴狠毒辣,专用于盘花草前失去贞洁的姑娘。
墨舞满脸含笑,抬眼示意鸳鸯回去,淡淡道:“夜深霜重,咱们还是早些回飞鸿阁吧。”转身的瞬间,似是不经意向鸳鸯,“下月初三是百合轩主盘花草的好日子,找人留意着听雨轩。”
鸳鸯了然地点点头,“阁主放心,一切都交给奴婢。”